又是沉默不言,再开口,到了天如那边便像是顾左右而言他,“天如,我还有事情问你。”
天如闷声回他:“嗯。”
汉勋顿了片刻,方敞开了问:“你哥哥从日本回来了吗?”
“回来了啊,大哥和小哥哥都回来了。”天如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说过才觉不对劲儿,汉勋怎么知道两位哥哥是从日本回来的?难不成汉勋认识哥哥?
那边汉勋又问:“你大哥是叫海澄吧?”
天如不解地回答:“对啊。”
“他知道苹如跟我的事情吗?”
莫名地对汉勋有着深深的信任,天如没有遮掩道:“不知道。今天下午本来哥哥跟姐姐约好去练柔道的,姐姐跟哥哥说不去了。哥哥也只知道是因为姐姐心情不好,别的不知道。”
“那好,他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天如转头问过在梳妆台前整理碎物什的周嫂,她回过头来道:“在跟父亲说话呢。”
“那你过会儿帮我转告你大哥,明天上午九点半霞飞路体育馆柔道二室,我在等他。”
有了一日一夜的思量,翌日一早苹如梳洗完毕,又照了照镜子,勉强的笑意敷在脸上,她一拉开门,附耳在门上的天如就被吓得跳脚,镇静下来后,天如眨眨惊慌的眼睛:“姐,你没事啦?”
“能有什么事儿?”苹如反问,她是想坚强的,可自己那一问,直直戳到她心窝里去,一瞬的心痛蔓延不定。
她咬了咬唇,嘴硬地解释:“爱恨当休矣,身心待养之。在所有的时候,怨恨和眼泪都不是有力的回击。人不自贱,谁也作践不了自己。人在局中时,是迷糊的,一旦跳出来回头看一些问题,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不过是庸人自扰之。天,还是空旷高远,地,还是博厚静默,山水还是葱郁清怡,月亮不会减了清辉,太阳不会少了光度,心不会忘记前方的路正在脚下蔓延,有待启程。天下的男人多的是。既然如此,何不让自己把悲愤凝作一股力量,沉淀一段时间,调整好生命的轨迹与航向,重新出发,相信不比从前有差。这些话,送给我自己,也送给所有女子。”
对于姐姐走出悲伤的速度之快,天如难以置信地点点头,再仔细看去,姐姐的眼底飘渺未止,方才的一切恐怕是有意地说给人听,做给人看的。
海澄从苹如背后过来,看不到苹如故作轻快时眼底掩藏不尽的凄惶,他笑道:“妹妹这番演讲当真精彩。让我这个男子听了都感慨万千。”
苹如强行敛去哀伤的痕迹,转头抿唇一笑:“哥,你这是要去哪儿呢?”
她强制神情的微弱改变有些不自然,海澄不免有些忧心,他轻轻抚了抚妹妹的鬓发,微笑道:“去练柔道,你不能陪哥哥去,这不,有别人陪了。”
被哥哥关切的动作与深情温热,苹如双手握住海澄的手,终于自然而然地莞尔一笑:“玩得开心。”
吃过饭后,苹如依约跟洁丽一起去霞飞路的理发馆理发,原本只是陪洁丽去,但看洁丽剪了短发后清爽利落的样子,苹如觉得很是不错,何况自己每天梳洗护理头发,实在有些费时,索性也剪了短发留下更多的时间,学习也好,顽闹也罢,总比玩弄头发的好。顺带……也重新修剪梳理一下心情。
可当长发从两肩落下时,心情似是同过去诀别,苹如不自禁地落了泪,她打着眼梢儿偷偷地拭了泪,微微仰头不让余留的眼泪掉下来,慢慢地干了眼。
霞飞路体育馆柔道室里,一场柔道对峙的见面礼过后,两个人累瘫在光滑的地面上。汉勋开始有意无意地问及他对于郑家的疑惑,仿若只是接着方才的寒暄:“海澄,你的名字是否有什么寓意?民族英雄郑成功的封号似乎就是海澄。”
海澄抬手抽下旁边架子上的白色毛巾,擦了擦汗水,喘息着道:“父亲敬仰英雄郑成功,而我与郑成功比较相像的地方是,我的母亲曾经是一位日本人,所以父亲就为我取名海澄。我与英雄郑成功虽都姓郑,宗族上却并无联系。”
汉勋这才想起那一日苹如也说了‘曾经’二字,他偏头缓缓问道:“为什么说曾经?”
海澄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母亲原本是日本衰败贵族家庭中的名媛,后来父亲滞留日本,两人机缘巧合相恋了,情深至谈婚论嫁。可母亲娘家那边不让母亲嫁给父亲,只因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执意要嫁给父亲,代价就是从日本本土除去名籍。再后来母亲跟随父亲回到上海,父亲为母亲办理了中国户籍。曾经如何,已经不重要了。现在的母亲,只是一位中国人。母亲同表舅一样,是一个反战派,她很要面子,三一年九一八事变邻居左右问起来,她也丝毫不动摇自己追随父亲与反战的决心。”
汉勋想知道得更多,尤其是郑家的政治倾向与立场:“你父亲为什么滞留日本?”
“这个要从明清易代说起。明末时,我们郑氏一族是浙江兰溪当地大族,而且反清意识强烈,直至清末也未有一个族人出仕清朝。满清政府尚在时,父亲留学日本,加入了孙中山先生的革命党同盟会,与国民元老于右任结交往来。满清政府听到了风声,时常守株待兔或是明查暗访,意欲抓捕父亲。父亲自然不能常回浙江老家,为了能合法地待在日本,父亲连续修了两个学位,其间遇到了母亲,直至辛亥革命成功,满清政府倒台,父亲才到了浙江。大概就是这样了。”当时海澄并未出生,自是不记得这些,都是从父亲母亲口中得知。
如大同附中主席校董胡敦复所言,在街头发抗日传单的是苹如,到处举行抗日宣讲的是苹如,在校表演热血从军话剧的也是苹如,他怎么可以质疑苹如的立场。汉勋豁然开朗,长自嗟叹:“我明白了。”
海澄偏过头去,笑问:“休息够了没?差不多的话,咱们再来一战。”
“没问题。”
十一点左右两人从体育馆出来,汉勋一眼便瞥见两抹熟悉的身影拐到了弄堂里,穿着蓝袄黑裙的女生不就是苹如么,她旁边那女生应该是洁丽,走路的姿势也像,唯一不同的是那两个女生都是短头发。
汉勋只当是看错了。
周一早上汉勋一如往日地去接苹如,他后脚刚到,苹如前脚就走了。路口等了许久,没等到苹如,倒是等到了天如和福南。
早就听说福南病了,人也安静了不少,只挽着天如的手臂朝汉勋笑,汉勋不由打趣她:“感冒一周,这身材越发苗条了。本来就已骨感,现今眼目下,更是行动处如弱柳扶风,娴静时似娇花照水了。按时吃药了吗?”
福南的神情像被蛇咬过看到了井绳般怯懦,摇着头,声音沙哑:“太苦,不想吃。”
“和着蜂蜜吃会好些。”
福南两叶秀眉往下弯着,愈发楚楚可怜:“忘记我家有蜂蜜了。人一感冒,不单单体质下降,这智力也是江河日下。”
三个人都笑了笑,天如方道:“是来接姐姐的吗?不巧,姐姐才走了。”
汉勋微微蹙眉:“路上莫名小挤。都怪我不再早些出来。”
苹如骑车已到了校门口,碰巧晓蓉也骑车过来了,她见苹如一个人,问道:“汉勋今天怎么没来送你啊?”
苹如毫不避讳,好似在说别人的事情般漫不经心:“分了。”
两人并排骑行在校园大道上,晓蓉看着苹如的侧脸,有些不信地问:“怎么就分了?看你的样子不像是失恋的样子啊。”
苹如轻笑:“失恋还有固定的样子吗?哭天喊地,要死不活?我又不是那种没有恋爱一天都活不下去的激素动物。”
晓蓉抿了抿唇,继续问:“前几天汉勋还不对你贴心又浪漫吗?怎么这么快就掰了?”
苹如复又冷声笑了笑,微微侧首道:“对于很多温暖浪漫的桥段,我们女孩必须学会辨识,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套路。真心受得住千锤百炼,套路嘛,得到了就不自珍惜。年轻时候,把生活臆想得诗意化,会害死自己的。”
晓蓉不以为然,她从苹如的眼睛里看到了从前不曾有过的执念,轻轻叹气:“但是等自己心智成熟之后,如果失去了诗意化,人生也是很累的。我觉得,苹如,你好像掉进了创伤后的拗沟里,看似想通了,明了了,实则不然……唉,苹如,你要走出来啊。”
苹如微微一怔,随即加快了踏板的速度,落开晓蓉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