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如顺着她肩上的手看过去,泪眼朦胧中依然是王夫人的标志性微笑。这个礼貌大方的女人,她恨不起来,硬生生地挤出一个笑回过去:“夫人没别的要说的了吧?我要先走了。”
苹如未待王夫人说没有,便转身出了茶馆。
王夫人透过十字格小窗看到马路上车水马龙,她扭头吩咐替她开车的家用司机:“师傅,郑小姐心情不好,你在后头看着,别出事。我们在茶馆等你回来。”
司机点头,立时快步出了茶馆,驱车跟在苹如后面。
苹如心如死灰,毫不注意左右的车马,一辆德士古汽车呼啸而过,苹如受到气流的带动,歪倒在地上。
司机正想开车门下去看看,另一辆路过的汽车的主人已然下了车,是郑钺。他见女儿满面泪痕,赶紧将女儿抱回车里。
苹如不松手,只搂着郑钺的脖子流泪,郑钺只好跟苹如一起坐在后座,他为苹如擦了擦眼泪,开始试探性地问到底是谁欺负了他的宝贝女儿。
苹如看着郑钺,眼中却空无一物,只有泪水一道又一道地刮过脸庞:“父亲,他有未婚妻,为什么还要招惹我?为什么?”
郑钺马上明白了,是王汉勋那个小子!
他为苹如理了理粘在鬓角的碎发:“别哭,父亲帮你去问,看他怎么说。”
苹如顿时打了一个激灵,她摇头恳求:“不用了,父亲。我不想知道了,从此以后,他的所有,都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苹如闭着眼睛翻来覆去睡不着,枕头发出纸页翻折的声音,她懒待睁开眼,手伸到枕头底下,把汉勋给她写的情诗撕了个粉碎,甩手扔到了地上,泪水跟着不自觉地流出来。
将近清晨,苹如才睡着了。到了吃早饭的时间,仍不见姐姐,天如蹑手蹑脚地进了苹如的房间。
苹如在床上躺着,呼吸时胸口微微起伏,还算睡得好。天如放心地跟父母报信儿,郑钺让大家先别打扰苹如,等到中午还不出来再说。
吃过饭,天如回到自己房间,她坐在电话旁边,不知道该不该给汉勋打个电话,问问汉勋为什么这样对待姐姐。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通了电话,是徐妈接的。
徐妈听是找汉勋的,赶忙朝饭后漱口的汉勋喊,请他过来接电话。
“汉勋哥……”天如有些踯躅,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
“怎么了呢?”听汉勋的语气,像是昨天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
天如觉得事有蹊跷,她放开了问:“汉勋哥,你是有未婚妻的?”
问完这句话,电话里就没有了声音。
下午,福南来了电话,约苹如一起出去散心。苹如正好想转移注意力,一口答应了。
两个人一起到了吕班路小公园,福南只字不提汉勋,聊了半个时辰关于大学的事情,便把苹如领到一个紫藤秋千架下,借口离开了。
又只剩下她一个了。一个人也好。
苹如静静地坐在秋千架上,她不发力荡起来,只是那么坐着,她微微仰头,感受着和风拂面,日光洒面的惬意,牵起嘴角笑了。
日光将一道长长的身影拖到苹如眼前,她抬头,见是汉勋走过来,起身就要逃离。
“苹如!”汉勋疾步追上去,从后面抱住苹如。
苹如一开始还挣扎着要汉勋放开,后来觉得徒劳,她干脆任汉勋摆布,神色跟语气一样冷:“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请你远离我。”
“苹如,我们之间,有误会需要解开。”汉勋牢牢扣住苹如,他见苹如不挣脱他,以为苹如会安安静静地听他解释。
可苹如一听他所谓的误会二字,马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了他,苹如慢慢后退,步步远离他:“还有什么误会?王汉勋,你是一个有未婚妻的人。我也是一个世家儿女,怎么可能会甘愿做你的情人?做你的姨太太?”
汉勋追上去几步:“是谁跟你说我有未婚妻的?是谁说要你做姨太太的?”
是你的母亲,还有你从小就订了亲的未婚妻。苹如冷面如霜:“是谁很重要吗?你的反应已经印证了那是事实。我也已经把话说到家了,你听懂也好,听不懂也罢。总之一句话,从今日起,我们再无任何关系。”
汉勋摇首解释:“苹如,你要相信我啊。那桩荒唐的婚事,我从来都没有承认过,我只承认你,认定你,别人,什么都不是。”
苹如冷笑:“别再说笑了。一直以来,就是我傻,我傻才会信你。其实你跟你的母亲一样,你一直都在意我有日本血统。对吧?如果我的母亲没有脱离日本国籍,我们之间的交往就会永远停止在苏州河七十六号游泳那一日。不是吗?”
汉勋怔然:“为什么要说如果?”
苹如不理会汉勋,接着说道:“你这边哄着我,家里那边又同你的未婚妻情意绵绵。你当我是什么?我是没有谈过恋爱,没有任何经验。哪像你,情场高手,把我耍弄得团团转。”
汉勋思虑一瞬:“苹如,你动动脑子。那个姓姚的姑娘她比我大一岁,她都二十四岁了,我要是真的要娶她,为什么拖着她的大好青春不早早娶了她?”
苹如此时的思考速度连她自己也没有料到,轻而易举地就把汉勋的诡辩一一戳破:“你什么时候有的军*官证?去年,不是吗?也许,你只是没来得及娶她。正好,在你还可以美名其曰自己单身的时候,找个女的耍弄耍弄。没准儿,还有哪个傻姑娘傻到了家,死心塌地地要做姨太太给你呢。可惜了,我是傻,还没傻到那个地步。你另择目标吧。”
汉勋简直不知道要如何辩驳,他连连摇首:“苹如,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苹如铁了心一般:“从前不这样,都是撕破了脸皮,才看清的。”
汉勋静默了,苹如决绝转身,快步出了公园。她仰面看着天边美丽的夕阳,只想起那么一句诗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最近几日,苹如致力于忘记与汉勋春朝夏夕的沉沦,能让自己清静就让自己清静,是以每天晚上她都会临案写字。
这一夜天如过来了,她看见苹如写的大字,由衷赞叹:“姐,你的字写得真好。”
苹如顿了笔,淡淡道:“行书不会,楷书没入门,现在你觉得好是因为没见过正儿八经好的。”
“我好歹也是搞艺术的,我说的话就这么没份量啊。”天如搬出强硬的后台来,“于老先生亲批书法秀丽,这不是胡扯的吧。”
苹如不以为然:“先生那是激励后辈。倘若我写的称得上书法二字,早就转行喝茶了。”
天如撅起小嘴,嘟囔:“不管你认不认,反正我认就行。”
天如似乎是受了牵连,苹如对天如比从前更不耐烦了:“没事儿的话,随便做别的,别在我眼前晃荡。”
天如沉默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替汉勋传话:“姐,汉勋哥就要随航空委员秘书长到外国采购飞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明天下午两点的火车,如果你不去的话,可能……”
“别再说了。”苹如皱起眉头,诘责天如:“天如,都到了今天,你还向着他,为他说话,你有没有用脑子思考过?”
天如喃喃:“我思考过了。”
她从背后拿出一封信递给苹如:“这个是汉勋哥留给你的信……”
苹如充耳不闻,头也不抬,继续写自己的。
“姐……”天如不放弃。
苹如重重搁下笔,夺过信来,撕成了两半,又埋头写字。
天如考虑过最坏的结果,她留了后手,自己提前看过了:“撕了也没关系,其实里面就一句话而已。”
她把信里仅有的一句话背诵出来:“如果我的爱不足以证明我的真心,那么时间自会证明一切。”
苹如的手顿在一处,一滴墨落下去,毁了一个字,接二连三的是她眼角的泪,一颗又一颗,花了整张宣纸。
第二天下午一点半开始,苹如就在窗口看向门口。
两点整的大报钟响起时,眼角一滴泪悄然滑落,砸在苹如纷乱的心头,疼疼痒痒的触感,渐渐消失了。
她知道,从此以后,再不会有那么一个人,站在楼下等她回到房间才默默离去。
最后一滴泪了,苹如暗暗告诫自己,转身回到书桌旁看书。秋季她一进入上海法政学院就要读法律系二年级,一年级的课程还需要她自学呢。
是起身追梦,还是倒下继续做梦,苹如已经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