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郑钺似乎很有把握,许烟生想确认他的感觉:“依您之见,我大概会判多久?”
郑钺搁下筷子,往后仰了仰背,慢条斯理道:“按你自己的叙述来看,你属于正当防卫致人死亡,是合法的,并且有自首情节,又交了悔过书。这件事情上你很可能不需要负刑事责任。如果有人保释,当天就可以出来。我可以做保释人,但是如果死者有家属参与法院审判,那么我将不能对你进行保释,我需要尊重死者家属。因为案宗上有一个疑点,那就是死者身上并没有枪支匕首等危害你的作案工具。不过你可以说你手里的枪支是死者的,律师那边也会为你辩护。一旦辩护失败,就会按过度防卫判刑,考虑你的表现,法院会从轻处理,刑期也就一两年的时间。你可以找你的上级或是朋友保释你,不出半年差不多就可以出来。没有人保释的话,你就只能乖乖等到刑满释放。”
没想到还有横生的这一点,许烟生拧眉:“我记得那些特务手里都是有枪的。”
郑钺处理的案子多了去,相似手法的案件也遇过几桩,已是见怪不怪:“我知道,但是目前卷宗如此,不能排除死者被人动了手脚,拿走了枪支之类的可能。”
“我明白了。真的非常感谢郑检察官。”
说话的时候,许烟生一度很紧张,饭菜都没吃几口,郑钺夹了一撮肉末折耳根放进他碗里:“想好什么时候打电话自首了吗?”
许烟生愈发感动,双眼几乎红了:“想好了,自首还是越快越好。拖久了,对您也不利。我过会儿就打电话。”
郑钺递给他一张纸条:“这个是巡捕房的电话。”
许烟生接过去,默默看了好久:“好的。”
郑太太笑容端庄,看着丈夫跟许烟生:“交待得差不多了,都吃饭吧。”
像是在吃行刑前夜的上路饭,因为惧怕那一刻的死亡而忐忑,又不想忍受等待的煎熬,所以百味俱生,无以言喻。
许烟生咽下最后一口汤,脚步沉重地走到电话安置台,拨通了巡捕房的电话。
约半个小时过后,巡捕房探长敲响了郑家的门,跟郑钺打过招呼,带走了许烟生。
量那些特务也不敢公然跟巡捕房抢人,许烟生安全抵达了巡捕房监狱。
一切都在郑钺的运筹帷幄之中。
又是一个周天,嵇希宗带苹如在郊外飙车,从苹如的口头作业中得知了郑钺的设想,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如就让许烟生早点出来,也早点结束这场暗地里的生死较量。
庭审前后,死者的亲人始终没有出现,律师对许烟生的辩护成功,法院判定许烟生正当防卫,被郑钺保释出来。
事情进展得太顺利了,护送许烟生的人已然买好了火车票,临行前许烟生跟郑钺辞行。
“明天几点的火车?”
“凌晨两点半。”
“注意安全。在你抵达延安之前,我太太会帮你照顾好你的妻儿。”
“此去无归期,郑检察官的恩情,我无以为报,唯有铭记在心,永不忘却。”
一场辞别,却迎来了第二天早上许太太抱着儿子来郑家泪流满面地报丧:“郑检察官,我的丈夫在车站遇害了。”
郑钺把自己陷在沙发里,开始一一排除泄露消息的源头。
郑太太说话做事一向谨慎,郑钺当先排除了她。
海澄最近忙于处理因自己的日本血统带来的报名空军飞行员的种种障碍,时常不在家,排除。
平南喜欢跟长辈们下棋,交情也紧紧止于下棋,他有自己的小世界,回到家里喜欢待在房间里研究医学,排除。
天如交朋友往往是跟同龄人,排除。
那么苹如呢?郑钺与许烟生的每一次对话她几乎都在场。她身边的人,是来自各个地方的大学生。国民党中央组织委员会党务调查处撒在各个高校的网尤其紧密,郑钺不得不多想。他想起了嵇希宗,控制国民党中央组织委员会党务调查处的陈立夫身边的人。
且不说苹如身边还有多少这样的人,只一个资历较高的嵇希宗就足以成为剿灭共*党的劲力主干。
郑钺抬头看了一眼二女儿苹如,她正怜爱地抱着无知的孩子,一举一动都透着单纯与懵懂。
不,也许是火车站那边泄露了信息。
也许是许烟生那边有人反水。
郑钺长舒一口气,过去安慰许太太,她伏在郑太太肩上,哭得妆容都花了。
哭够了,许太太抹了抹眼泪,仰头道:“郑检察官已经如约完成了对我丈夫求助,只是他命薄罢了。还是很感谢您。”
许太太走后,郑钺把苹如叫到了书房里。
郑钺一脸严肃,闷声喝着茶水。
脑海里是孩子凄苦无依的可怜模样,苹如神色黯然地问:“父亲,究竟是什么人杀害了许烟生?”
郑钺愣神,看了苹如片刻,答:“十有八九是国民党中央组织委员会党务调查处的特务。”
“特务……”苹如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苹如,父亲问你,你老实回答。”郑钺的声音铿锵有力,目光如炬,逼迫苹如直视着他,“你有没有把家里的事情告诉外人?”
“许烟生的事情吗?”苹如否认,尾音一出,她眼中填满震惊,微张着嘴,“有的。”
“谁?”郑钺追问。
“希宗。”苹如双腿发软。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无心之举会对许烟生及其家人造成了那么大的伤害。
“看来是了。”郑钺几乎可以肯定消息泄露的源头了。
苹如抬起泪眼:“父亲,是他动的手吗?”
“依他的身份也许不必亲自下手,但他起码是害死许烟生的间接人员。”
“他为什么要害许烟生?”
“嵇希宗是国民党情报人员,而许烟生是共*党。”
苹如情绪激动,止不住哭泣。
郑钺安抚女儿:“收拾好心情,去学校吧。”
到了学校,苹如干坐在座位上发呆,书上的文字和老师讲课的内容,都被苹如烦乱的心思隔离。
上午课时结束后,嵇希宗一如既往跟苹如去校外的快餐店里吃饭。
他察觉到苹如的冷漠,同时联想到她今天上课时反常的沉默,遂问:“苹如,今天上课怎么没听到你积极配合老师回答问题啊?是有什么烦心事儿吗?”
苹如切了一块牛排吃了,抬起头来漠然地盯住嵇希宗,声音没有波动,没有感情:“希宗,今天,我想提前交我的情报作业。现在就交。”
嵇希宗心中隐隐不安,干笑:“怎么?昨天晚上有大收获和深感悟?”
“今天凌晨两点半,火车站发生了一起枪杀案。原本死者是要永远逃离上海,过自己的新生活。可是因为我,他罹难了。”
知道许烟生要马上离开上海,嵇希宗不待等苹如的消息,就在上海的各个交通点布下了网。
嵇希宗的干笑僵在了脸上。
苹如面无表情,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嵇希宗:“因为我把我的同学当成很好很好的朋友,除了我失败的初恋,我愿意把所有的事情都分享给他。所以当他变相地从我这里套取消息时,我没有一字一句的隐瞒。最终间接夺取了一条人命。一条父亲费尽心思拯救的人命。”
嵇希宗错开与苹如交接的视线,右脚微偏,想要逃离。
“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苹如斥问。
缄默了几分钟,嵇希宗如实相告:“国民党中央组织委员会党务调查处在沪专员。”
他的不隐瞒如晴空的惊雷般滚滚,却又皓白坦荡。
泪如雨下,苹如控诉:“你利用我,你利用我去害人。”
嵇希宗的背挺得笔直,语气也是不容置疑:“那是我的职责所在。”
苹如含泪呲笑:“你的职责就是害人吗?”
“你知道不知道,他们是共*党。”
“共*党怎么了?他们是中国人啊。”苹如无法理解。
“国共不两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如果我们放过那个共*党,下一次死的就是我们。”我们两个字咬字很重。
苹如瞅着他:“干我什么事?”
“你不是决定尝试加入我的‘情报战队’了吗?”
“我为什么要加入国共之间无谓的地下争斗?”先前的尝试不过是因为她的不了解。
“怎么可能是无谓的?”信仰受到质疑,嵇希宗急于辩驳,还是终于苹如的喝止,“停!我不想加入,一点都不想。你不必再说了。”
苹如愤愤跑了出去。
下午的课,苹如请了假,一个人在学校的柔道室里待了一下午。
欺骗,她那么讨厌欺骗。可十八岁的她一年之内已经有了两次被欺骗的经历,苹如觉得自己今年真是中了头彩。
窗外有扑簌簌的声音,苹如无精打采地望过去,细细碎碎的雪花接二连三不停地打在窗户上,像是要夺窗而入。
冬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