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重庆

国民政府虽多次强调把旧历节日移花接木到阳历日,但民间依然从旧俗旧历过春节。

已经是正月初四,吕班路街道上熙熙攘攘,纷集往来,苹如挽着汉勋一起玩风车、吃糖葫芦,抽签、玩转盘算年运,参观博物馆,围观义卖摊位凑热闹。

玩儿够了,两个人才从人山人海里晃荡出来,苹如远远看见衣锦媚行珠宝洋楼,扯了扯汉勋的衣袖:“汉勋,今天是西洋情人节。”

前两天汉勋接到了重庆致电,要求他在三月初返回重庆,差不多过了元宵节就要动身,汉勋有些心烦意乱,方才被苹如拉着顽闹,他有些意兴阑珊,淡淡回道:“西方的节日,咱们又不兴这个。”

苹如微微笑着:“去年的七夕你不在,今年的七夕又还有好几个月。我有一样特制的东西要送给你。又寻不着由头,就勉强把西方的情人节拿过来了。”

见汉勋似乎无动于衷,她补充说:“西方的情人节,又叫还情节。女子可以在这个节日送一些礼物给心爱的情人。”

汉勋方觉新鲜:“说法有些见外,情人之间还还不还的。内容倒还不错,或多或少能增进情侣之间的关系。”

“走啦。”苹如笑着把汉勋拉到了衣锦媚行小洋楼。

小洋楼里面珠宝古董有序陈列,琳琅满目,一室珠光宝气。

女服务生露出职业性的微笑,询问苹如是否来取前些日子定制的情侣项链。

苹如微一颔首,女服务生就叫人取了来。

“喏,这是您的设计图,这是成品,您检查一遍,如果还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尽管提出来。”女服务生把设计图和成品展示给苹如和汉勋,顺带推了一面半身镜过来。

两块铜钱大小的鸡心状金坠子做工精美,毫无瑕疵,苹如捏起来笑赞:“看起来不错。”

她一掀,鸡心坠子开了一半,竟是个袖珍金盒,里面是汉勋的小照片。

小照片四周点缀着荧光粉,摸起来有些小凸起,苹如笑着给汉勋看:“瞧,我把你珍藏在我的心里了。”

难得苹如也肯用心。

汉勋看着苹如,有些愣神。

苹如轻轻搡他:“帮我戴上吧,我看看怎么样。”

汉勋一笑,撩起苹如后面覆盖脖子的头发,轻轻扣上链扣。

镜子里,苹如捏着坠子笑,她又拿了另一个坠子,转身把汉勋推到镜子前,踮起脚按了按他的肩:“你长太高了,低一些。”

汉勋顺从着苹如,微屈膝盖,低头看着坠子在他胸口晃动。

“好啦。”

被法学耽误的设计师苹如语声含笑,跟汉勋并排站在镜子前,手臂绕到他背后,轻轻揽住,仰头笑问:“怎么样?还算喜欢吗?”

汉勋微笑,抬起坠子问:“里面也有照片吗?”

“有啊。是我呐。你也要永远把我放在心里。”

“当然。”

汉勋低头,在苹如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离别前的日子,汉勋过分珍视,只字不提他要走的事,想着别让离别扫了兴致,直到要走的前一天,汉勋才跟苹如坦言。

那时他们正坐在中餐厅里点东西,汉勋纠结着该吃啥,他翻着菜单,喃喃:“不晓得吃什么了。贵的舍不得吃,便宜的都吃完一遍了。大概我代表的就是广大中产阶级的矛盾心态。”

苹如已经点好了面和小菜,她支着下巴,慢悠悠道:“像我们无产阶级没知识份子就不那么纠结了。一碗面,我可以花式吃上半年。”

汉勋抬头,揶揄:“哦?说说看。是不是今天不放辣椒,明天放辣椒,后天不要汤,大后天带汤。”

苹如搁下手来,歪着小脑袋戏谑:“哪有?辣椒必不可少。我可以选择站着吃,坐着吃,趴着吃,蹲着吃,边逛边吃……”

汉勋抿唇一笑,打趣:“辣妹子的吃面生涯,有趣有趣。”

苹如得意地晃小脑袋,面已经上来了,她不等汉勋,放好辣椒就开吃:“再不点,我就吃完了喔。等会儿抢你的吃。”

“切,小样儿。”汉勋一鼓作气点了不少,“反正有那么多,随便抢。”

苹如一向吃东西有度,近来吃得更少,她嘴上说抢,实际上连自己那碗面都没吃完,汉勋让她多吃,最起码得跟以前一样,苹如笑道:“过年太养膘了。我要是像你一样吃饭只长个子不长肉,那我也爱怎么吃就怎么吃?”

“我看你也不胖嘛。颧骨都比以前明显了。还是多吃些。”汉勋夹了一筷子菜给苹如,觉着不够,又来了一筷子:“必须吃完。”

苹如微微撅嘴,轻轻咬住筷头瞪汉勋:“臭大熊,等我吃成胖子你就后悔了。”

汉勋捏捏苹如的小脸,笑着:“那你吃个胖子给我看呐,试试我后悔不后悔。”

他的笑像是那冬日的暖阳,驱阴走霾,引得苹如抿唇浅笑。

眼见苹如吃得差不多了,汉勋正色:“苹如,我明天就要走了,回重庆。”

是回,而不是去。

仿佛重庆才是他经常停留的地方。

以后,都会是这样吧。

苹如擦嘴的手顿住了,紧紧捏着那一块纸巾:“这么快啊,我都还没开学呢。”

“急着回去做什么呢?”

“外国对开小飞机和大飞机分得很清楚。咱们国家在这方面做的远远不行。你知道的,我在意大利留过学,大飞机小飞机都有开过。所以航空委员会秘书长通知我回去训练新一期飞行员。”

“那很好啊。支持你。”

苹如微微一笑,握住汉勋的手,好久才放开。

互视着,也静默着,汉勋突然低下头去,从身后的皮包里掏出一个包装精细的小礼物盒子,放到苹如面前:“这个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苹如拿起来看了看,微笑:“我回家再看。”

回家后,苹如拆开盒子,三克拉的钻戒在灯光的照耀下光华流转,炫目夺人。

电话声响了,苹如接了,那一头,是汉勋的声音:“苹如,那是我最想送给你的礼物。记得收下,明天,我想看你戴上它。”

苹如怔然,半晌没有话语。

电话那一头也挂掉了。

天如敲门喊苹如吃饭,苹如应声下了楼。

海澄也回家吃饭了。

周旋了好几个月,海澄去重庆的事情也没个着落,就因为他的日本血统。政府查得很严,他又是前不久刚从日本回来的,就更为忌讳,不愿收编他。

父亲郑钺从法不从政,为人刚正不阿,不弄权变,在政坛上认识的人也不多,入编方面帮不了儿子多少。

为此,海澄十分心烦。

成为国家的空军,就这么难吗?

苹如忽然想起了汉勋,他是第二期的空军,资历威信都高,又深得航空委员秘书长的器重,有他出面推荐,事情会不会就简单了些。

苹如没有跟哥哥说,因为上一次她跟汉勋分手的事情,海澄与汉勋似乎淡了不少,她也没有跟家里说她跟汉勋已经和好了。毕竟汉勋有未婚妻的事情,她家里都知道了。

郑钺和海澄都不希望苹如将自己投进到危险的道德旋涡,引起亲友的误解和指责,社会的喧嚣与诽难。

黎明时分的火车站,很壮观。那轨道的尽头,像是要通往无限光明与雄伟,让人心神激荡。

汉勋带的东西很少,只有一个皮包。

苹如从自带的小包里掏出几包压缩饼干,塞到他的口袋里。

风里夹带着寒气,苹如为汉勋紧了紧围巾,彼此好似都没什么可说,又有说不尽的缱眷温柔。

“我戴上它了。”苹如从衣领里拉出一条银色的链子,上面的坠子正是汉勋送她的戒指。

“你不是已经有一条金项链了么。”汉勋看着戒指,若有若无的笑意在嘴角微微抽动,眼里有着微不可察的落寞。

苹如低眉一笑:“不一样的。这个算你送我的。”

她明明知道他是希望她戴在手指上的。

汉勋只是轻笑,苹如拉住他有些凉的手:“汉勋,去了重庆,记得经常寄照片回来,让我知道你的样子是不是有什么变化。我也会经常寄照片、打电话给你的。”

“嗯呐。”汉勋浅笑,拭去苹如眼角的一滴泪。

“还有,汉勋,有一件事情,我想拜托你。哥哥他跟我一样,有一半的日本血统。他一直想去重庆,可政府不收哥哥,所以就麻烦你了,看一看能不能让哥哥去。”

“到了重庆,我会向政府举荐的。到时候再给你消息。”

苹如微笑点头,汉勋静静看了苹如一会儿,那句‘我等你,你也等我’,始终没能说出口。

如果她肯戴上戒指来送他,他一定欢欣鼓舞地同她说。

可就现在看来,他不想再给她负担了。

离出发时间点没多久了,汉勋上了车。

望着渐行渐远的火车,苹如攥着链子上的戒指,扣在唇上。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