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兵荒马乱。

她忍下急速的心跳鼓动,颤抖的四肢,从窗户与墙壁的缝隙间偷看外面的情况。只听得见声音,杂踏的脚步声,呼啸而过的码啼声,还有人们彷佛从灵魂深触发出的凄厉惨叫。她忍住内心的恐惧与激动,从缝隙中偷看,却是看到一副人间地狱的景象。

逃跑着,挣扎着,尖叫着,那些她所认识的人全都在黄杀滚滚的土地上溅血。他们手里拿的是工事用的农具,锄头,斧头,铲子,没有练过武的农人们当然敌不过那些手拿俐落杀人工具的山贼。

山贼们追杀反抗的农人,明知道对方不堪一击,但却像是杀红了眼一样,追杀着丢下武器逃跑的人。

一刀子往背上划过去,男人发出低沈的痛呼,脸向下扑倒在沙地上。满脸胡子,面目狰狞的山贼仍不肯放过,一剑又硬是刺下,男人连痛都叫不出来,软弱的身子挣扎了几下,又回复平静。

同样的状况一再上演,黄色的沙地上满是红色的血河,山贼们踩过屍体,闯进一户户人家,把躲在里头的老弱妇孺全都拖出来,不管是女人还是小孩,不管他们有没有反抗能力,全都是一刀往脖子抹下去,让喷洒出来的鲜血浸满自己的衣袍。一个都没有放过。

屍体越堆越高,那些山贼似乎有意将全村的人都灭绝。她咽了口口水,全身僵硬无法动弹,连目光都没有办法移开,只能这样看着那批强盗一间间屋子地搜,即将来到她所藏身的地方。

背后传来轻微的震动声,还有啜泣声,好不容易转动僵硬的脖子,她看见墙角有几个人影缩着发抖。年轻女人抱着两个孩子,憔悴的眼里流露出不知所措的恐慌。两个孩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显得茫然,彷佛置身在一个没有声音,没有光亮的世界。

蓦地房间的门备用力推开,一个浑身是血,发髻散落的老人扑了进来,惹得那年轻女人发出一声尖叫。

“梁伯。”认出来人,她赶紧上前扶起老人,发现他胸前一大骗血是来自几道深深的裂伤。

老人抖着身子,拚命压抑着急速的心跳跟身体的痛苦,抓住她的手臂:“那些山贼…要进来了,他们要赶紧杀绝,一个都不放过…快躲起来,你们快躲起来…”

“爹…”年轻女人泪眼婆娑,紧抱着两个一脸茫然的孩子:“没地方可以躲,躲不过了…”

“别说这种丧气话,”梁伯硬忍着一身伤撑起身子:“那里有个柜子,你们快点躲进去,快点!”

“那你怎么办?梁伯。”她焦急地说,听见越来越近的叫喊声跟脚步声。

“我都活到这把年纪了,烂命一条,没什么好留恋的。”梁伯喘着气说,白色的胡子上都是鲜血:“但是你们不一样,都还年轻,尤其是那两个孩子…快一点,樱姑娘,你先躲进去,快一点!”

梁伯说着推着她到角落的一个柜子边,那柜子大约可以让一个大人屈膝躺在里头。梁伯掀开柜子,将她硬是推进去。“樱姑娘,你先进去,快点!”

她跨进了柜子,半个身体还在外面,向年轻女人伸出手:“先让孩子进来。”

年轻女人点头,正要将两个孩子推进来时,却听见外边传来猛烈的破裂声,似乎是有人踢破了大门,闯进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不自觉地转向房间门口,接着梁伯忽然伸手一推,把她推进柜子里,接着盖子“碰”地一声关上,四周陷入黑暗。

“梁伯…”她焦急地想撑起盖子,但却在同时听见房门被踢开的声音。

“老家伙,你没地方可以躲了。”粗野的声音传来,夹带着浓浓的喘息,里头似乎饱含着兴奋的情绪。

“没想到家里头还藏了三个。”另一个较尖细的声音响起,接着发出细细的笑声,叫人听了头皮发嘛。

山贼闯进来了,她躺卧在柜子里不敢动,感觉心狂跳得快要从胸口迸出来一样。

接着听见“咚”地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是梁伯突然跪倒在地上。“大爷,求求你,我死不足惜,但请你放过我媳妇跟孙子,求求你们!”

“放过你们?没那么容易。”原先那个低沈粗野的声音大喝道,其余另有两,三个人一同附和。

“你们这些家伙,竟然串通官府来抓我们。”那人咬牙切齿地粗声道:“不过是跟你们要点米粮而已,你们竟然把我们山寨的线路报官差。我兄弟就是这样被那些官差给杀了,你知道吗?全都是你们害的,全都是你们这些兔崽子…”

“碰”地一声,梁伯被一拳打倒在地上,但他仍忍着眼冒金星的痛,爬起来抓住那人的裤子。“求求你们,这不关他们的事,求你放过他们。我媳妇跟孙子都还年轻,他们不知道我们跟官府勾结的事情,他们是无辜的,请大爷放过他们,求求你…”

年轻女人抱着孩子发出呜咽的声音,但仍无法博取这群山贼的同情。刀剑相击的金属碰撞声传来:“看自己的亲人死很痛苦吗?你要我看着我兄弟死,我不痛苦吗?”那人大吼道。

“不,大爷,我们也是为了活下去…”梁伯哭道:“已经连续饥荒数年了,再把存粮给你们,就没饭吃了。我们也是希望息事宁人,但如果连米粮都没了,我们也活不下去…”

“住口,该死的老家伙,去死!”粗哑的声音喊道,女人尖叫着,两个孩子也因为目睹惊恐的场面而发出尖锐的哭泣。

“救命,救命,不要,求求你,大爷…”女人的尖叫声十分刺耳,接着却忽然中断。

“大爷,求求你,放过他们呀!”梁伯尖声喊道:“麟儿,麟儿,天呀!别杀他们,大爷!”

“吵死了,老家伙。”那人沈声道,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梁伯的叫喊中断,然后是什么东西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完全安静了,一切如他所愿,全都安静了。宁静了一段时间,说话的声音再度响起:“二当家,现在怎么样?”

那粗野的声音说:“把这屋子搜一搜,看那老头又藏了什么人。你们几个出去看看外边怎么样了。”

杂遝的脚步声响起,但还有几个声音近在耳边。她倒卧在柜子里,耳朵贴着地面,听着那些搜寻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她动也不敢动,希望自己死了,那如鼓般急速跳动的心跳就在耳边响着,几乎以为对方也听得到。若是他们掀开盖子,发现里头躲了一个人…

外头又冒出一个急促的呼喊声:“二当家,二当家!”

“吵死了,冒冒失失的在做什么?”

“二当家,大当家在找人了。”

“他来了?”

“大当家好像很生气,摆着一张冷脸怪吓人了,他要你快点过去跟他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奶奶的,那家伙竟然来得这么快…”粗野的声音啐道:“走,人都杀光了,我倒要看那家伙能怎么办。”

脚步声又离去,她从紧张的情绪中缓缓回复,接着才意识到,除了这房子里,周遭的一切都变安静了。没有惨叫声,马鸣,人吼,全部都没有了。就像那个二当家说的,人都杀光了。一切都结束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抬起冰冷僵硬的手臂,把盖子推开。扑鼻的血腥味传来,幽暗的室内,散布着四具屍体。梁伯的颈子几乎要被砍断了,要掉不掉地挂着,他的媳妇跟两个孙子都是一刀割断喉咙,血流了一地。

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也跟着他们一同死去,心脏不再跳动,没有了感觉。这些与她亲近的人的死亡,竟然引不起自己任何一点悲哀的情绪,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断掉了,眼睛所见的,无法与情绪连结在一起。他们死了,全都死了,就像自己的爹娘家人一样,也都死了。但死是什么?是什么?

外头响起了吆喝声。她几乎是无意识地跨过地上的屍体,走出房子。

那群山贼聚集在村子的广场中央,满地都是屍体跟鲜血,但他们毫不在意,似乎正在激烈地吵架。一个满脸大胡子,身上凌乱的衣袍沾满血迹的高大男人,正跟一个坐在马上的男人大声争执。

“…报仇雪恨你懂不懂?这些人害死了我的兄弟,我怎么能轻易放过?”

她认得这粗哑的声音,就是被称为二当家,杀了梁伯一家人的男人。

“只是报仇,有必要把全村的人都杀了吗?”马背上的男人冷声说。他声音低沈,带着一种不可侵犯的意味。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马背上的男人看过去。那男人穿着一袭青衣,身形昂然修长,他的脸是狭长的,一双凤眼像女人一样美丽,但方形的下颚却增添了几许男性的刚毅。

他的相貌,气度,谈吐,丝毫不像那些粗鄙的强盗。这被称为大当家的男人是从哪里来的?

“那是他们活该,”二当家激动地说:“这些人胆敢串通官府,大当家,死伤了这么多兄弟,你难道不生气,不想报仇?”

“我当然想报仇,但滥杀无辜不是我想要的方法。”那男人脸色严厉地看着二当家:“你兄弟被杀了,我知道你很气愤,但你有没有想过,他们的其他亲人是不是也很难过,是不是也会想找你报仇?”

“我管他的,来一个我杀一个,就不信他们能杀得了我。”二当家气魄万千地说。

“你真以为自己多厉害?会一点武功,就能抵挡千军万马了?”男人轻蔑地俯视着二当家。

“别嚣张,你要知道,我们弟兄还没服你做大当家。”被当场看不起,二当家咬牙切齿地怒瞪大眼。

“这个位子也不是人人都想要。”男人淡漠地瞥了四周的人一眼。

现场的气氛凝结起来,可以隐隐感觉到有两派人马在逐渐互相靠拢,并且产生了敌对的情绪。一派人马是拥护现在的大当家,另一派则是站在二当家这边,也对大当家有所质疑。

“你当初被推上大当家,也不过是因为以前的当家指名,谁知道你到底有几两重。”二当家不悦地说。

人群开始起哄,有人叫道:“二当家,给这小子好看。”

“是呀!是呀!二当家,让他看看谁才该是寨里的正主。”

支持二当家的人闹了起来,俨然形成两块阵营,一方叫嚣着,另一方的人神色有点紧张,看着面色如常,按兵不动的大当家,仍不知他有什么决定。

“我知道你不服,但没必要连几个弟兄都一同起哄。”男人说:“既然这样,今天就由我们两人单独做个了结,由寨里所有弟兄作证。”

二当家考虑了一会儿,看看四周弟兄兴奋的表情,终于点了点头:“好。”

四周人全退开来,清出一个小圈圈。男人下了马,走入圈子中,与二当家对峙着男人果然很高,约莫比身材矮壮结实的二当家高出一个头。瘦长的身子看起来有点弱不禁风,这也是二当家笃定这男人没有多少实力的原因。

“来吧!小子。”二当家摆出阵式,手中沾满血迹的大刀,在阳光的映照下发出锐利的光芒。

男人没有动作,连腰间的长剑都没有抽出,只是挺着胸膛,面对着杀气腾腾的二当家,依旧面无表情。

“啊!”二当家发出叫声,挺着大刀向大当家冲了过去。

众人屏气凝神地看着这一幕,只见当二当家快速地冲向前时,刀子也当着大当家的头落下,蓦然间,发出强烈的金属交击声,一刹那间,二当家的身子被震得向后一弹,险险地站稳在地。

大当家终于出剑,手半举在空中,那发出寒森银光的长剑轻轻晃动着,传出共鸣般的声响,每个人都听到了,站得近一点的甚至受不了这个冲击,忍不住伸手捂住耳朵。

二当家脸色变了,没想到这看来像文弱书生的男人,竟有这等功力。大当家垂下剑,侧身面对二当家,伸出左手对他比了个手势,彷佛是再说“尽量过来”。二当家接受了这个挑衅,当下一提气,举刀,又冲上前。

这回大当家有了动作,一举步,身形忽第四处变换,以一般人看不清楚的姿态飘动着,忽左忽右,一下就绕到了二当家的侧边,举剑一击。二当家慌忙回身,勉强接下一剑,但身子不禁向后退了几步,几乎站不稳。大当家像是乘胜追击,手挥舞着长剑,快如闪电,一下一下地又往二当家攻了过来。

这时才看得出来这个男人武功高妙之处,他几乎是毫不费力,轻巧地移动身体,手中的剑如行云流水,一招一式都有一种致命的美,也令人招架不住。二当家勉强档了几招,连连退了数步,终于还是敌不过大当家眼花撩乱的攻击,身上随即多了几处深深浅浅的剑伤。

他喘着气,试图忽略身上的疼痛。大当家暂且停手,看着他。“还要继续吗?”

“少在那里放屁,臭小子。”二当家怒吼一声,勉强举刀又冲上去。

大当家轻松地避开攻击,脚步轻盈地左躲右闪了一会儿。“我可以给你机会,挑战并不一定要见血。”

“少废话,我一定要杀了你这狂妄的家伙。”二当家喘气大叫。

刀剑相击,他依旧不敌大当家的力量,退了数步,接着对方又冲上来缠斗,几乎招架不住了。

“我给过你机会了。”大当家依旧游刃有余,脸不红气不喘地说。

“他奶奶的,纳命来!”用粗话叫嚣着,即使明知可能败阵,二当家仍不顾一切地冲上前。

大当家一剑档开,接着手轻轻一摆,那长剑稍微软软地扭曲了一下,竟调转回头,剑尖刺入二当家的咽喉。

“你…”一开口,血汨汨地从口中流了出来。二当家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

大当家抽回剑,伤口立刻狂喷出血液,但他随即向后一跳避开,一身青衣依旧完整如新。少了剑的支撑,二当家的身躯缓缓倒下。血仍留着,双眼瞪得铜铃大,但却失了表情,失了温度,倒下,不再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