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有什么东西遮住了眼睛。是樱花。视线朦胧,她想把落在眼皮上樱花瓣拿去,却总是无法如愿。一手被拉着,因为一直跑着,另一手老是抓不到自己的脸,她有些气恼,忍不住甩甩头。

花瓣掉落了,她看见前面的人影。那背影似乎比她记忆中还要高大些,他的手掌很大,几乎包覆住她整只小手。男人腿长,脚步快,让她不得不禁全力奔跑才跟得上。

“等一下…别跑了…”她气喘吁吁地发出抗议。

不知他是听到了没有,常希言倒是放慢了脚步,不过仍拉着她东转西走,略过玄府庞大而千变万化的景色,直到来到几处独栋的楼房前,小巧的几座楼房围绕着一个庭园,重满苍郁的花花草草。

他才停下来,依旧抓着她的手,那双眼还是一瞬不眨地看着她,甚至让苏樱怀疑,自己的脸上是不是沾了什么脏东西。

“你叫什么名字?”常希言突然问。

“苏樱。”

“你来找我做什么,想复仇吗?”他唯一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一点。

她摇头:“不是,我从没有这么想过。”

“你的伤…”常希言看着苏樱脖颈的部位,层层衣物之下,那白晰的颈子上,应该有道伤口。

“已经好了,你并没有刺中要害。”苏樱记得那为她治伤的大夫说,只差一点点,就要断了气管。若不是她运气特别好,就是对方的技术巧妙,偏差一寸地躲开了要害。

“是谁救了你?”

“当地的官差。你们走了之后,那些官差才赶到。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我。”

他看着那双眼里的莫落与怨怼,就和当时一样,他恳求她动手时,那在梦中时时出现的血腥。这一瞬间,他忽然很想伸出手,遮去她眼里的忧伤。但他握紧拳头,忍住这莫名其妙的冲动。

“你来这里做什么?”常希言压抑下心中的冲动问道。

“我来…找你。”

“因为我伤了你吗?”

“不…”

“那你想要什么?”

春风乍起,吹散她的发丝,在脸庞飘飘荡荡着。常希言看着这张脸,他知道她不美,只是一个有着平凡面貌的清秀女子,但这张脸却是如此深刻地烙印在他的记忆中。这一年多来,忆起这双眼睛的时刻,竟是比忆起常凝凝还要多。

“我只是想问你…”苏樱顿了顿,灵光乍现的一句话脱口而出:“你满意你现在的容身之处吗?”

你满意你现在的容身之处吗?

不同的时光,不同的场景,她面对同一个人,问了同样一句话。

常希言的脸色微微变动,黑眸闪过的一瞬异样神色,被她抓到了。那不知名的情绪,没来由地让她心痛。

“你还是选择不回答吗?”

常希言吸了一口气:“就算你是千里迢迢来找我,我也没有义务要回答你的问题。”

苏樱默然,小脸低垂,即使是这样,仍可以感受到他从未移开的目光,彷佛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一样地专注。

“来南京,有什么打算?”常希言问:“我记得你说过自己举目无亲,但就算这样,也该找个地方定下吧!”

“我没想那么多,非漹说没有关系。”

“玄府很大,多你一个人是无所谓,”常希言皱眉:“既然没打算,就先留下。”

他说完,转身要离开。苏樱忽然感觉一阵心慌,伸出首拉住常希言的衣袖。常希言停下,先是看着那抓住他衣袖的手,然后缓慢移动视线,到她惊慌的小脸上。那眸子清澈雪亮,却染上了一种不确定的情绪。

“做什么。”

“你…你为什么会记得我?”苏樱未经思索就脱口而出。

“我为什么不会记得你?”常希言有点莫名其妙地回问。

“不,我是说,那时候死的人这么多,你甚至可能经历过比那时更惨烈的状况,怎么会还记得我这样一个人?”

“对一个一心求死的女人,没有人不会印象深刻的。”

他的眼里似乎散发出怒气,苏樱不解,却下意识地松开口,后退了一小步。常希言外表已经很冷酷了,没想到生起气来,更可怕。

“我…我不是求死,那时候只是…”

“不是求死,又为什么求我杀你?”

“因为你要把我丢下,我只是害怕。”

常希言对这答案失笑:“害怕?还有什么会比死可怕?”

苏樱的眼瞳幽幽地转了一圈,对上他:“还有一样东西比死更可怕。”

“是什么?”

“明知道自己还活着,却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不知道自己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该往什么地方去。”

该往哪里去?回去,不回去,回去,不回去…

一种莫名的情绪忽然涨满他的心,瞬间爆发出来,引起烦躁不安的情绪。常希言瞪着苏樱,她从他的恶梦中忽然跳出来,活生生地站在眼前,但却又莫名其妙地引起自己心中的怒意。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只觉得心中的汹涌翻动,是这一年多来前所未见的激烈。越是面对她,他越是无法冷静,甚至有一丝恐惧,害怕自己会被这情绪所淹没。

“那你现在呢?又知道自己站在哪里,该往什么地方去?”他以近乎粗鲁的口气说,果不其然看见苏樱有些惊愕的表情。

“我…”

不等她说完,常希言一个转身。“你可以在玄府留下,不过,以后别出现在我面前。”

他不留情地离开,就像当时一样,抛下她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

看见从转角晃出的白色身影,常希言知道自己这回真是躲不过了。不一会儿,一身白衣的刑非漹轻巧地来到他的面前,俏丽的娇颜挂着恶作剧似的笑容。

“希言,总算回来了?”

眼见是避不掉,常希言停下脚步。也没回话,只是冷眼看着刑非漹。这几日他以忙碌为藉口,天天在外头打转,避了苏樱好些天。大概是因为太过明显,惹得刑非漹有些不高兴,才会今天刚从商行巡视回来,竟在这种避人耳目的院落处遇见她。

“商行怎么样了?”刑非漹依旧是一脸友善的笑,不过精明的美目紧盯着常希言的每一个表情,不轻易放过。

“很好。”

刑非漹挑了挑眉头:“既然没事,那在外面待这么久做什么?”

“玄府不只一家商行。”他简短地带过。

“我知道玄府家大业大,但商行再多,也犯不着每天一早就出门,到过了晚膳时间才回来吧!”刑非漹依旧在笑,不过眼里的风暴逐渐酝酿着。

“一整天都在外面跑,府里的事情也不管,姜叔这个总帐房,没有你这么总管的指示,该怎么作帐?”刑非漹继续说:“希言,你是被镜天带坏了是不是?不然,就是在逃避什么…”

“非漹,你到底想怎么样?”常希言忍不住说。刑非漹就是这么个啰哩八唆的女人,讲话老是在外圈打转,故意不说重点,听得他心烦。

“你还想躲多久?”

“我没在躲。”常希言辩驳。

“胡说,一天到晚不待在府里,早中晚膳都不回来吃,最近连言大哥和镜天都难得见上你一面,姜叔也找不到你。你这样不是在避什么?”

“这事用不着你管。”常希言不悦地说,越过刑非漹就要离开。

“你们那天聊得不愉快吗?”刑非漹紧跟着,一边又不同发问。

“我们没聊什么。”

“真没什么吗?一个整天不见踪影,另一个像失神一样落魄,还真是没聊什么。”刑非漹冷哼一声。

“你就这么爱探听别人的事情?”

“我不爱探听“别人”的事情,我只探听我关心的人的事情。”刑非漹说:“希言,就算你真的跟她没关系,真的不想理她,有必要做得这么明显吗?人家也是个未出嫁的姑娘家,你知道这话传出去,别人是怎么说的?”

常希言顿了顿,停下脚步。他怎么会不知到别人是怎么说的。这几日虽然天天流连在外,但人言速度流传之快,连他这个当事人都觉得惊讶。几乎半个南京城,都有人知道玄府里来了个姑娘,指明要找常总管,但常总管却不理人家。

他与苏樱的关系,从被抛弃的未婚妻,到仇人,到失散的亲戚等,各种解释都有。流言真真假假,他可以不在乎,但对于苏樱这样一个姑娘家来说,却有重大的影响。

前一日在茶楼中听到有人谈论这事情时,他几乎想开口为她解释,但又隐忍了下来。他不必要为她解释,没有资格为她解释。但听了这些夸张的流言,却是感觉一股气闷的心痛。

“别人怎么说并不重要。”他忍下心中的情绪说。

“你是男人,当然不重要。但阿樱呢?就算不是真的,但这种被人抛弃的话传出去,她以后也别想在这里做人。”刑非漹眯着眼看常希言一张压抑的冷酷的脸:“以后要真变成这样,你要怎么办?你来负责吗?”

“非漹…”

“为什么要躲她?”刑非漹不等她解释,一反先前的啰唆,单刀直入问入常希言的核心。

常希言沈默,张了张嘴,试图想说什么,但最后仍是无声。他想说,却又说不出口,但面对着黑暗中刑非漹模糊不清的脸,或许是月光的朦胧给了他勇气,思索了一阵子,常希言终于开口,声音轻得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我没有办法面对她。”

“希言,你什么都可以面对。”

“除了她以外。”常希言苦笑:“遇见她的时候,我是个山贼。”

“这阿樱说过,刚听到时,我们都有些惊讶,不过想想又觉得,这可能是你会做的事情。”刑非漹说。

“只有一段很短的时间而已,因为那时候的我无路可去,又无所事事,只是此巧在半路上就了几个被官差杀成重伤的山贼,顺道送他们回去。没想到,我救的那些人当中还包括他们的大当家,这大当家又恰巧伤重不治,他在临死前,竟然指定要我接下大当家的位子。”

“你会接下,一定是有原因的吧!”刑非漹了解,常希言算是江湖中人,虽有强烈的是非道德观念,但却也不是那么不通人情。

“就算是山贼,也是人。他们会去干这种勾当,也是为了要生活。”常希言说:“那一代的农村,已经乾旱了好几年,官府依旧照以前的标准收取粮税。山寨里大部分都是这些因缴不出粮税,最后连地都没了的农民。看见他们只是为了生活,要这样铤而走险,到最后还可能失去性命,就觉得他们有点…可怜。”

“我知道自己不会久留,只是想帮帮他们也好。”常希言顿了一会儿,看着月色:“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时不留下来,不知道会不会比较好。不会遇见她,不会看到那些人,自私地只是为了自己的生存,就牺牲了别人。”

“阿樱身上的伤,是你做的?”

“她站在一堆屍体中,求我杀了她。”

恶梦里一再重演那景象。女人苍白的脸,与一地的血腥殷红。她绝望的眼睛没有泪水,令他无法直视,只得别过脸去。因为在那眼里,他看见了自己,扭曲的自己的脸。

刑非漹没再说话,也似乎不打算提问。她转过身,不看常希言的脸,因为知道他需要一点时间调整自己的情绪。一直到感觉常希言的呼吸逐渐平稳了,刑非漹才开口。

“你知道,冀州的官府,最近在找一个姓苏的姑娘?”

“什么?”

“我不知道她这一年来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她若是有麻烦,我们可能也会受到牵连。”

“你自己把她带来的,能不管吗?”

“我当然得管,不过,阿樱什么都不肯跟我说。”刑非漹轻叹一口气:“那ㄚ头口风紧得很,要是真能探听到什么,那就好了。”

说着斜眼瞄了常希言一下,却发现他似乎是没在仔细听,一脸陷入沈思的状态。或许今天这一番话,已经入了他的耳,烙印在心头。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常希言想通,还得多花点时间。刑非漹满意地笑笑,转身离开,将常希言留在黑夜中思索。

池塘里,色彩鲜艳斑斓的鲤鱼,正在快活地游嘻着。苏樱手里拿着一小袋的谷粒,蹲在池塘边,看着呈现深绿色的水面。洒出一点谷粒,一群鲤鱼随即蜂拥而来,抢食浮在水面上的谷粒。没过一会儿,那些谷粒就消失无踪。眼见没了粮食,那些鲤鱼也甩甩鱼尾,又离开了。

她楞楞地看着水面,过了一段时间,又抛出一小撮的谷粒,让鱼群再度聚集,吃完后又散开。如此反覆下去。

只是想听见什么声音,看见会动的东西,感觉自己不是孤独的。而今在这里陪着她的,却只有这些鱼,这些有了食物就眼巴巴地游过来,没了食物又甩甩尾离开的鱼。

从过去到现在,她总是面临同样的情况。她是那个给予食饵的人,总以为有付出就会得到回报。但到后来却发现,他们只是贪食她手上的饵,当食饵没了,他们就离开了。从没有人在意过她这个人,一如不存在一样。

有洒了一小撮谷物到水面上,鲤鱼啪啦啪啦地拍打着水面,近乎贪婪地吞噬着鱼饵。

他也一样吗?他说,不要她出现在他的面前,然后像所有人一样,转身离开。他是记得她,但自己的身影,依旧落不了他的眼里。到底还有什么人,会记得像她这样一个人?她所记得,感觉到的自己,是真实的吗?当没有一个人记得你,认识你时,那样的自己是真实的吗?

当常希言再度转身离去时,她几乎有一股冲动,想要上前拉住他,抱住他,不让他离开。或许当时也是一样,会突然袭击常希言,只是希望他可以回头,把眼光投注在她的身上,就算是死了,也有一个人是看着她的。

他的拒绝在她的心上戳下了另一道伤口,那心痛发酸地涌上眼眶,几乎让她落泪。没有人可以回头看她吗?就算只是一眼也好,就算只是假意的温柔也罢,她只想知道自己是留存在另一个人的记忆里,证明她活过……

苏樱看着水面看到出神了,没注意到自己的脸越来越接近水面,一个脚步不稳,蹲着的身子无法维持平衡,直直就要往池塘里栽下去。

完了!第一个闯进苏樱脑海里的,就是这么一句话。眼见无力挽回,她乾脆掩面不看,等着栽进水里。但忽然有什么东西钩住她的腰身,用力往后一拉,她整个人向后跌在泥地上。

“啊!”手肘似乎撞倒了什么,她疼得低叫一声。

“怎么了?”

“手好痛…”

咦?有人出声,她下意识地就回答,完全忘了这里应该只有她一个人。苏樱依旧侧到在地上,缓缓转头,看见一个男人的脸放大数倍地杵在她面前。常希言也是侧倒在地上,两手抱着她的腰,而她几乎是倒在他的身上。

“哪里痛?我看看。”常希言说,摸上她的一双手,开始四处检查。

“你…”

常希言拉起苏樱的袖子,温热的手抚上她细致的皮肤,“这里撞到了,有点红肿,不碍事,我要非漹给你点创伤药擦一擦。”

苏樱楞了好一会儿,直到常希言抱着她坐起来,为她拉下衣袖,整整凌乱的衣领,将她脸颊边落下的发丝塞回耳后,才终于回过神来。

“你…你来这里做什么?”咽下一口口水,苏樱好不容易问出这句话。

“来找你。”

“呃?”躲了她这么多天的人,竟然会自己来找人,苏樱有点不敢相信他的转变。

看着苏樱惊愕地小口微张的模样,常希言知道是自己对别人失礼了。他自私地躲了苏樱这么多天,现在才来找人,也同时发现原来玄府这么大,而这女人实在是很会躲,找了她一个上午,才发现苏樱竟躲在这么大一个池塘边的小角落里喂鱼。

玄府的人造池塘,算是南京城中最大的,而她却只窝在一个被石块和树木包围的小小角落里。远远看着她,一个人抱着双膝蹲在池塘边,像是认真专注地看着水面,那张小脸上,明显地写着莫落。

没来由一阵心疼。她像个迷路的小孩,却是不哭不闹,在原地安静地等着别人来找她。像这样,她等了多久?

“你这几日都在这里?”

“没,玄府很大,到处看看,这里面什么都有,昨天玄公子还找了戏班子进来表演,看了出戏…”苏樱下意识地回答了常希言的问题,而且越说越多,彷佛在跟他报告这几日以来的行程,她说到一半却哑然停住,她是不是说太多了?

“你…常公子到底来找我做什么?”苏樱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

常希言却像是没听到这问题,双眼四处看了看,说:“地上有些湿,我们到别的地方坐。”

“呃?”

等常希言把她拉起来,苏樱才意识到,他们一直都坐在地上,而且常希言的手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腰身。常希言像是很自然地拍了拍自己衣袍上的灰尘,顺便拍拍她的,然后拉着苏樱的手,往池塘边一个精致的小凉亭走过去。

不自觉地脸红了。苏樱感觉自己的脸上泛起不争气的燥热,一边盯着常希言紧握着她摆脱不掉的手。就算是刚才为了防止她掉入池塘里,有些较亲密的肢体碰触也是正常的,但现在他为什么又抓着她的手不放?越是想,脸上的红潮越是翻涌而上,心跳也一下比一下快速。

常希言拉着她在亭子里坐下,苏樱低垂着头,只希望自己脸上的燥红已经褪去,不要给常希言瞧见。

“怎么了,手还疼吗?”常希言看她动作僵硬,始终沈默不语,随即把苏樱不寻常的表现连结到撞伤的事情上。

“不,我是说,好…好多了。”苏樱不自在地挪了挪位子,稍微远离他。

对于她的排拒,常希言似乎没怎么注意,只是依旧专注地看着她。

“常…公子,请问你有什么事?”苏樱微微抬起脸,小心翼翼地说。

常希言却是皱了皱眉,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她唤他常公子时,总觉得有些刺耳。

“我听非漹说,你之前受的伤并没有完全治好,到现在还有些问题,是吗?”

“非漹跟陆大夫都这么说,他们要我好好养伤。不过我倒是觉得无所谓,只是有些时候会犯疼,不舒服而已,对日常生活没什么影响。”

常希言看着苏樱的每一个表情,说话时的语气,小动作,眼里的各种情绪。或许,那伤留下的后遗症并不若她自己说的如此轻松。然而她却表现得一副不怎么想彻底治癒的样子,是为什么?

“过去这一年来,你都在做什么?”常希言忽然问。

“呃?”苏樱抬头,诧异地看着常希言,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躲了她这么多天之后,却又忽然表现出关心的态度。

“必定有人为你治伤,这一段时间以来,你也一定在什么地方修养生活过,但却从来没听你提过,”常希言顿了顿:“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不,也没什么,”苏樱摇头否认:“不提,是因为没什么好说了。过去这一年来,我在帮助我的恩人那儿住过一段时间。”

“为什么离开?”

苏樱望着常希言,那眼瞳里藏着疑问,似乎是对他的紧迫盯人有些不解。“因为,我不想再打扰他们。反正我一向是孤家寡人,离开也无所谓。”

“家人呢?”

“都死了,我不是说过了?”

从苏樱的回答中,常希言直觉到,她非常不想谈论自己过去的事情。不管是家人,这一年来的经历,对于这一切,她始终保持沈默。那回避的眼神中,有一种受伤的情绪,她隐藏在心底,自己悄悄舔嗜着伤口。这表情,这情绪,让他感到莫名的熟悉。

“你好像很不想谈这些事情。”

“你又想谈自己的事情吗?”苏樱以反抗似的语气说,看向常希言。

“不想。”他老实说。

“既然这样,就请常公子不要再追问。这是我私人的事情,当我想说的时候,自然就会说。”

常希言顿了顿,思索着该如何瓦解她高筑的心防。“苏姑娘为何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不是我,”苏樱勉强几出一个微笑:“常公子这几日都到哪里去了?听说每天不到月儿高昇不会回府。”

听来是在抱怨他的逃避了。常希言听了反倒微笑,原来,这姑娘不是老是面无表情,也不是这么逆来顺受。她对他有怨言,或许正表示,她是在乎什么。想到这一点,当初面对苏樱时那种不安与浑沌的情绪,竟然稍微抒解,常希言发现自己想要发觉更多关于苏樱的事情。

“我是玄府的总管,还是得关心一下住在这里的客人。”

只是客人吗?为了这一句话,苏樱稍微失神了些。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但就是不希望再从常希言的嘴里听到任何冷情拒绝的话。

“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里叼扰你们太久,我会想个办法安顿自己,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停,”常希言头痛似地抚抚自己的额头:“苏姑娘,你这语气听来,好像是我要赶你走。有人这样告诉你吗?”

“没人。”苏樱闷闷地说。没有人要赶她走,但也没有人说她可以留在这里。玄府非常大,她猜想生活在里头的人一定不比陆府的人少。但或许是因为占地太广了,苏樱常常从早到晚在玄府闲晃,却看不到几个人。佣仆忙碌着,没什么空理她。刑非漹等人也不知在忙什么,除了用膳时间,苏樱几乎很难与他们见上一面。

生活在一个硕大的府邸,四周应该是围绕着许多人,但苏樱却是觉得分外孤寂。这感受,就像以前一样,一直都没有改变。

“苏姑娘,我想你是误会了,这里没有人要赶你走。”常希言解释。

“我知道。”

常希言了解苏樱眼里的那一股莫落。曾经他也认为,那个地方不是自己的家,就算那是他生长的地方。

“苏姑娘…”

常希言正想再说什么,眼角瞥见凉亭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不由得双目一凝,杀人般的目光指向那人。

“做什么?”常希言冷声问道。

“这…常总管,别怪小的多事…”树丛后冒出一个端着盘子,满脸赔罪般笑脸的年轻男人,穿着玄府佣仆的衣服。“小的看樱姑娘今日都未进食,本就想拿些小点给姑娘用,但常总管也在这儿…”

“啰唆什么,拿过来。”

“是,常总管。”年轻男人说,卸下脸上紧张的神情,将手中装着小点茶水的盘子端过来,放在桌上。“请樱姑娘慢用,常总管那一份,我待会儿再送过来。”

年轻男人依旧笑着,退出凉亭,一晃就不见身影。苏樱看着桌上仍热腾腾的小点与茶水,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

“他们,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你不知道吗?你身边一直都有人跟着,只是他们怕打扰你,都躲得很好。”

常希言其实可以找到苏樱躲在玄府里的什么地方,也是因为这些跟在她身边的佣仆。玄府里的佣仆很多,其中有一半,是有武功底子的武夫,专门保护主人及住在这里的客人的安全。常希言自己也有武功,因此当然很轻易就察觉这些人躲藏在什么地方。

“为什么?”

“我不是说过了,你是府里的客人,怎么可以怠慢?”常希言轻笑。

苏樱这时才明白,原来,刑非漹他们会这么放心地把她一个人丢在玄府里晃荡,是因为早就知道一定会有人跟着保护她。

“我…”

“怎么了?吃点东西吧,他说你今日都未进食,想必饿坏了。”常希言说道,一面看着苏樱变幻不定的脸色。

“对不起。”苏樱忽然说。

“为什么道歉?”常希言皱眉。

“我刚才不应该这样对你说话,是我误会了。”

“喔,你刚才是说了什么?”这会儿常希言露出玩味的神色,着迷似地看着苏樱一会儿眼神飘动,一会儿紧咬着下唇的紧张模样。

“我以为你们不欢迎我,所以那样说,真是对不住,其实都是我自己误会了。”

“这没什么,我们这里其实很少有客人常住,要有也不过是流玄跟非漹他们那几人。这些家伙个性都有些古怪,不喜欢佣仆跟前跟后,但保护这里的客人,是他们的职责,因此多半都习惯隐藏起来,不打扰客人。也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不敢在你的面前现身。”

苏樱点头。想来是自己迟钝了,没发现这几天不管她是晃到什么地方,到了用膳时间,一定会莫名其妙不知从哪里跑出个人来,提醒她该用膳了。

“吃点东西吧!”常希言好言劝慰,一边看苏樱瘦弱的身子,决定今天一定要好好喂饱她。

常希言说着倒了杯茶,在盘子里夹了两,三样小点,送到苏樱面前。哪知她却动也不动,只是楞楞地看着那一盘菜。

“怎么,没胃口吗?”

“我…我常常一个人吃饭。”她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常希言没说话,他的沈默似是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我家里面的人,其实很多,虽然没有玄府大,人口多,但佣仆也不少,亲戚也是。”苏樱看着前方,但却像是没看着什么,穿透过景色,目光涣散地定在不知名的远处。

“可是我们从来就没有一起用膳,从我有记忆开始,我都是自己与娘亲,在我们住的小楼里用膳。娘亲死后,就剩我一个人。他们把饭菜送来,然后退开,过不久又再过来收拾。即使我什么都没动,他们也不会说话,静静地把饭菜又收回去。好像那些东西只是摆在那里一下子,就算没有人动,也无所谓。”

“跟这里不一样的是,我常常看到人。家里的亲戚,佣仆,都很忙碌地走来走去。我看着他们,他们却看不到我。”苏樱停了一会儿:“所以我常常想,我是不是活着的,我是不是存在的。如果我是活着,为什么他们看不到我?为什么,饭菜没有动他们没察觉,我不说话也没有人在意,我经过他们的眼前,一样没有人看到。我真的活着吗?”

常希言忽然觉得心中一紧,忍不住握住苏樱的手,那是冰凉的。

感觉到手上的压力,苏樱抬头,眼眶里有着晶亮的泪珠。

“你当然是活着的,你有感觉,不是吗?我握着你的手,你可以感觉到。”常希言说。

“你看得到我…”苏樱伸出手,素白的手指轻触常希言的脸颊,顺着他脸上的曲线游移着。“你为什么看得到我?”

“我看到你的眼睛。”一看到那眼睛,他就迷失了。一直以来不肯承认的情绪,在胸口翻涌出来。常希言感受她冰凉的指在自己脸上的触摸,也触动了他心中无法抗拒的情感。或许从第一眼开始,他就沦陷了,为了这个面貌平凡,却有双深邃悲伤眼瞳的女人。

“我以为你不会记得我。”

“我说过,任何人都会对你印象深刻的。”

“不,除了你没有人这样说。”苏樱摇头:“我记得很多事情,很多人,但是一年后,当我再回到那地方,却没什么人认出我来。我知道自己相貌平平,不惹人注目,但一个人就算再平凡,也是看得见的。”

“他们应该是记得的,只是每个人记得的部分都不一样,一旦被提醒,就会想起来了。”

“那你记得的,是那个部分?”

“我记得,一个女孩站在血海中,求我杀了她。”常希言说,彷佛向在述说自己无尽的梦境:“我记得她的脸,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记得我…杀了她。”

苏樱仰首看着常希言,忽然觉得,这男人的眼睛跟一年前一样,都是在逃避什么。

“你当时是故意的吗?刺偏了一些。”

“我不知道,可能真是故意的吧!”常希言苦笑。不过在心中,却是有些异样的感觉,一方面对自己的失误感到丢脸,一方面又庆幸自己的失误。

“听说在那之后,你为了师门的事情离开了。”

“是。”

“但你不是不想回去?”苏樱问。

这问题,让常希言顿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回去?”

“如果真想回去,当初祈门在斗争时,你早就留下来,不会先离开。”

常希言不觉失笑。没想到几乎可算是陌生人的苏樱,竟比任何人都懂他当时的心。

“听说你回去,是为了留下来的师兄弟们。”

“一方面是,另一方面,我也没办法在那里待下去了。”

“为什么?”

为了那双夜夜出现在他梦中的眼睛,为了他无可抑止的懊悔,他必须离开,必须把自己投入近乎自虐的状况,才可以脱离。

常希言想这样说,但却又无法说出口,只是静静地看着苏樱仰起的小脸。她的表情是带有些期盼,期盼着他的答案,是否真与自己的猜想符合。她是想测试什么,印证什么吧!但在苏樱的面前,常希言还是无法将这些话坦诚说出。

“你说你家里人口多,是发生什么事,让你离开那里?”常希言没回答,反而提出另一个问题。

“他们都死了。”

“这么多人,不可能一下就死了。”

常希言看苏樱依旧不动筷子,忍不住自己拿了起来,夹了一小口菜,塞进苏樱张口欲言的嘴里。

“我…呜…”菜已经塞了进去,苏樱吃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好涨红着一张脸,将菜吞下肚。“我可以自己来。”

常希言满意地一笑了笑,将筷子递给她。“依我看,你家里应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吧!”

“我爹是地方官,因为贪污被查办,家里的佣仆都被遣散,我爹和其他家人都入了牢。不久之后,我爹和几个有参与贪污的哥哥都被问斩,爹的几个妻子和其他姐妹,都死在牢里。”

“为什么你没跟着一起入狱?”

“他们忘了我。”苏樱讽刺地一笑:“所有人都抓了,大娘,二娘,侍妾,甚至我才十岁的小妹,都被抓进牢里,竟独独漏了我。想来我爹应是作恶多端,不然不会严重到几乎要满门抄斩。反正他们不记得了,我就趁他们不注意时溜出城。”

“后来为什么到那村子里?”

“以前在我家做事的一个长工带我过去的,因为已经没了倚靠,他好心照顾我几日。”苏樱垂下头:“他们一家都是好人,跟我非亲非故的,还肯照顾我,但我却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杀…”

一直到常希言的手指碰触她的脸颊,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苏樱才知道自己哭了。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常希言说。

“不,你没有错,是那些人…”

“我没能阻止他们。”

“你何苦把错全揽在自己的身上?”

“每一件事,我都希望尽力去做,若是因为我没有尽到全力而失败,当然会内疚。”

“你…真的是想太多了。”苏樱喃喃地说。

“别说了,快吃点东西,菜都要凉了。”常希言的语气温和,但话里却饱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苏樱忽然觉得,难怪这人才入主玄府一年,就名满南京城。苏樱从其他人口中听说,常希言态度不卑不亢,却有莫名的严厉压力,许多南京城内的商人都认为他是个难缠的角色。

苏樱隐隐感觉到常希言正把这种谈生意的手段用在自己的身上,微微感觉不悦,但却又无法拒绝。那种隐藏式的霸道,似乎只有本人才感受得到。苏樱没有违抗,虽然没胃口,但仍拿起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

“常总管,樱姑娘。”

一旁冒出个声音,刚才那个年轻男人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凉亭边。常希言神色自若,像是早知道了,不过苏樱却差点被餐后一杯茶给呛到了。常希言看都没看那人,只是伸出手轻抚苏樱的背。

“什么事?”

“姜叔请您过去帐房,”年轻男人笑着说:“午膳已经备妥。”

“非得过去吗?”

“姜叔说,今日是初三,要结帐,总管非过去看看不可。”

常希言没回话,反倒是看着苏樱:“你吃饱了吗?”

“吃…吃饱了。”

“不好意思,我有些事情必须去处里一下。”常希言说着站起来:“下午想去什么地方,这家伙会带你去逛逛。”

“你要走了?”

苏樱急忙跟着站起身,慌乱的表情彷佛被抛弃的孩子,让他有些于心不忍。

“姜叔已经催了我好几日,再不去,他又要说我怠忽职守。”

从这语气听来,他似乎是常被姜叔这样叼念。

“抱歉,晚上我陪你一同用膳。”常希言下了承诺,转身要离开,却忽然感觉到有什么抓住他的衣袖,一回头,看见苏樱的小手紧紧握着他的衣袍。

“怎么了?”

“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她抬起可怜的,湿润的双眼,像乞怜的小动物。

“你对玄府的帐房有兴趣?”玄府的帐房对外人来说是禁地,不过常希言倒是不觉得苏樱提出的要求有什么问题。

“不是,”苏樱摇头:“也不是说没兴趣,我知道帐房一向不准外人接近的,不过我只是…只是不想一个人在这里…”

常希言低头看着那张泫然欲泣的小脸。大眼里藏着盈盈的泪珠,红唇微翘,似乎想诉说着什么不满。他的目光忍不住要集中在那形状好看的菱形唇上,不可否认,在苏樱平淡无奇的五官中,就属那张唇最是好看,也最诱人。

她乞求般的眼睛,湿润的红唇,在他眼里像是一种召唤,要求他一亲芳泽。那种渴望是突然升起的,突如其来,他感觉自己的内在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驱使着他想要凑上前去,品尝那张红唇的滋味,感受她的柔软,甜蜜。

“常…公子?”

苏樱的呼唤将他的理智拉了回来,不知道何时,他竟伸出手,抓住苏樱的两只臂膀,整个人也几乎压向她。他看见苏樱露出疑虑又带点惊惧的眼神。

“总管,姜叔在等。”一旁等候的年轻男子说,脸上不停地笑着,连说话时的语气都不禁有些发抖。

常希言赶紧放开苏樱,像是震慑似地后退一步。他刚才是做了什么?差点就要吻了她,在第三者的面前?

“如果常公子不愿意我一同过去,我也可以了解…”他的手放开的一刹那,苏樱感觉有种奇异的空虚感,虽然常希言刚才的行为跟神情,确实吓了她一跳。

“不,既然你这么说,就一起过去吧!”常希言很快地说,一边缓缓地深呼吸,试图平息自己内心的慌乱与骚动。

“呃?”

苏樱没想到常希言竟这么乾脆就答应了,下一瞬,常希言就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向前走。苏樱半小跑步地跟在常希言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竟觉得像是一座伟岸的山脉,矗立在自己的眼前,为她遮住了前方的风雨。

从湖边凉亭到帐房的一路上,常希言都是这样,走在她的前方,牵着她的手。他的掌大而确实,他的背影给她一种莫名的安全感。晃然间,苏樱忽然好希望,可以永远就这样看着他的背影,跟在他的身后,感受他的手掌带来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