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鞋玉岗山下老俩口,毛大福和毛大娘,两口子都是行医的。
毛大福是外科,刀创火烫,跌打损伤,各种无名肿毒,他都医得了;毛
大娘是产科,安胎接生是拿手,这一方的娃娃没有一个不是她接的生。老俩
口不但医道精通,而且从来不收谢礼,碰上穷苦人,还送汤给药,因而远近
闻名。老俩口虽然家境清寒,无儿无女,只因一心扑在医道上,倒也过得快
活。
一天,毛大娘翻过玉岗山,去为刘家二娘接生。这位二娘是头胎难产,
十分危险,幸好毛大娘赶到,接下娃娃,母子平安。刘家好不欢喜,拿出一
两银子、五尺红布、一双鞋面,外加一块印花帕子送给毛大娘。毛大娘做出
的规矩,一概不收。刘家无奈,就杀了一只鸡,留她喝酒。毛大娘本来贪杯,
就坐了下来,不再推却。刘家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挨次敬了她一杯。毛大娘
喝多了,心头象一团火在烧。她赶紧起身,再不然就倒也,倒也。
她出得门来,走在路上,人就清爽得多。只见一轮红日渐渐西沉,照得
满坡的映山红格外喜人。她随手摘了一朵插在头上。红花映着白发,好精神!
吃多了酒就怕吹风,她上了山岗,偏偏遇上一阵冷风,不由得头昏眼花,身
子摇晃起来。她想:走快些,走快些!可是两只脚不听话,踏了个空,倒在
路边一块大石头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毛大娘睡得好香,哪里晓得山后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这老虎来到毛
大娘身边,用鼻子闻了一闻,然后轻轻地走过来,走过去。它那神气,好象
有什么急得不得了的事,要找毛大娘帮忙,可又不敢惊动她,只好靠着她伏
下,等她醒来。
毛大娘一直睡到月上树梢,只觉得脑壳闷胀,口渴得很。
“老老,老老——”她还当睡在自己家里,叫着她老伴,“你烧碗酸辣
汤来给我醒醒酒……算了,算了,你怕麻烦,舀碗冷水来也要得……”咦,
怎么不答应?她翻了个身,一只手碰到老虎的顶花皮,“呃,清明都过了,
还拿羊皮袄当铺盖呀?”她顺着摸下去,摸到老虎的嘴巴,“我说怎么叫不
应他,原来他躺倒睡熟了。咦,他的胡子怎么这样稀稀朗朗硬梆梆——”她
揉揉眼睛,睁开来一看,叫了声:“妈呀!”想爬起来跑,可是手脚好象棉
花做的,怎么也爬不起来,只好闭上眼睛,等老虎把她吃掉。
老虎用嘴碰了碰她的手。
“哎呀,我的手遭它啃了。”
老虎又用嘴巴碰了碰她的脚。
“哎呀,它在咬我的脚了。”
老虎伸出爪子,拉了拉她的衣裳。
“哎呀,我一身都遭它吃完啦……嗯,我怎么不痛呀?哦,哦,它把我
囫囵吞下肚里了。”
毛大娘眼睛眯起一条缝,看见自己还躺在路边的大石头上,那只老虎正
在抓她的衣裳。
“你要吃就快点吃呀,莫要把人吓死罗。”
老虎摇摇头。
“怪呀,又不是在做梦。喂,你不吃我,又缠住我不放,你究竟要把我
怎么样?”
老虎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又去拉她的衣裳。
“哦,我明白了。是不是你家有病人,要请我去把脉开方?”
老虎点点头。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那你就快快带路,到你府上去走一遭。”
老虎带了毛大娘,爬坡过岭,来到一个山洞口。老虎点点头,意思说:
“到了,到了!”毛大娘心里有点慌:“未必然我送上门去给它当点心?”
正想转身,老虎吼了起来。
“哎呀,我又没有走,你吼啥子嘛?你要我进山洞去,我进去就是了。”
毛大娘进去一看,里面还躺着一只老虎。原来请她的是一只雄虎,洞里
躺着的是一只雌虎。毛大娘走拢雌虎,只见它气喘喘汗淋淋,肚皮发胀,快
要下虎娃了。她不慌不忙,取了点药,喂雌虎吃下,又缓缓地给雌虎按摩肚
皮。没多久,雌虎下了两只小虎。
两只老虎喜得朝着毛大娘摇头摆尾。毛大娘嘛,她也松了一口气:“恭
喜,恭喜!你做了爹,你当了娘。一回生,二回熟,二天有病痛,带个信来。
哟,天都快亮了,我该走罗。”
哪里知道,雄虎还是拦住她不放。她低头一看,哦,雄虎脚上有伤。她
摇摇头说:“对不起!这该外科,我家毛大爷在行。我回去跟他说,叫他明
天早上来看看。你们尽管放心。”
毛大娘回到家里,从吃酒讲到醉酒,再讲到碰见老虎,毛大福惊叫起来:
“你,你,老虎把你吃掉了吗?”
“你也真糊涂!老虎把我吃掉了,这会儿我还能跟你摆龙门阵?”毛大
娘讲到接下两只小虎,不由得眉飞色舞。是嘛,除了她毛大娘,哪个为老虎
接过娃娃?“老老,我忙了一夜,你嘛,也闲不着。雄虎脚上有伤,这是你
外科的事。明天早起,你去看看。”
毛大福听他老伴说得有板有眼,倒要见识见识。第二天吃罢早饭,背起
药箱,硬起脚杆上山去了。
话分两头。这天清早,就在这玉岗山上出了一桩人命案子。本地有个无
赖叫丛薪的,赌钱输得红了眼,带了一把刀,到这玉岗山上来拦路抢劫。正
好有个银商叫宁泰的从这里路过。丛薪把他追到路边乱树林里,一刀杀死了
他,抢走了他的包裹。
说来也巧,那只雄虎听毛大娘说得明白,就早早地出洞来,接毛大福给
它治伤。它走近乱树林,正看见丛薪在行凶,不由得勃然大怒,吼了一声,
窜进林里,朝丛薪扑去。丛薪一惊,拚命逃跑,慌不择路,一下子就从陡坡
上滚了下去,脚上的一只鞋跑掉了,哪顾得上拣。雄虎从地上叼起这只鞋,
转过身来,又看见宁泰丢下的一把扇子,一起叼了带回山洞里,再来到路边,
毛大福正好上山来了。
毛大福一见雄虎雄赳赳地站在那里,不免有点心惊胆寒,忙说:“虎呀,
虎,我是到府上去治伤的,你莫咬我。”
雄虎闻了闻药箱,点点头,领着毛大福来到山洞。毛大福拿清泉把雄虎
的伤口洗干净,敷了丹药,再贴一张拔脓生肌膏,说道:“当即止痛,三天
结疤。告辞了!”四川方言:“二天”是“以后”的意思。
四川方言:“摆龙门阵”就是说故事、聊天。
毛大福走出山洞,雄虎跟了他来,嘴里衔着一把扇子,朝他直点头。
毛大福看那扇子,制作精致,竹骨上还刻着几个字。他明白雄虎的意思,
摆摆手说:“好意我领了,谢礼我不收。”
雄虎把扇子放在他面前,见他不停地摆手,就吼了起来。
“哎呀呀,天下哪有这样送礼的?好,好,好,你逼我收下,我只好收
下了。”毛大福拾起扇子,下山去了。
再说那头。出了人命案,公差腿跑断。这县里两个公差,一个张标,一
个李贵,奉了县官之命,查访谋财害命的凶手;三天为限,查不出,挨一顿
板子;再三天,还是查不出,又挨一顿板子。他们俩一个屁股破了皮,一个
屁股开了花。一天,两个公差一拐一拐从玉岗山上走下来,走过毛大福家门
口,进去讨张膏药贴。张标见毛大福拿着扇子在扇风,夺过来一看,竹骨上
清清楚楚刻着“宁泰解暑”四个字。他忙向李贵使了个眼色。李贵拿起铁链,
哐当一声,往毛大福脖子上一套,上了锁就拉走了。
县官当即升堂,问道:“你叫毛大福,是做什么的?”
毛大福回答:“这一方,哪个不晓得我毛大福是个医生。我要回去了,
好多病人等着我,二天老爷有病,外科找我,安胎接生,找我家大娘。”说
罢转身就走。
“转来,跪下。你为何在玉岗山上杀死宁泰,快快从实招来。”
毛大福回话:“我是医生,只有把病人医好,哪里会把好人杀死?”
县官发了火,把那把扇子丢在他面前:“你去看来,扇子上刻着宁泰的
名字。你拿这扇子扇风,宁泰不是你杀的,是哪个杀的……你说这扇子有个
来路?好嘛,你说……”
毛大福老老实实说了一遍。县官瞪大眼睛说:
“咹,你给老虎治伤?疯话……老虎和你非亲非故,不吃掉你,还送你
这把扇子?笑话!毛大福,看你一派胡言,不打你,你是不会招了。”县官
一拍惊堂木,喊道:“大刑侍候……呃,你还有话说?你说嘛……要老爷跟
你上玉岗山去查一查?老爷没得空,有空也不去。你一把骨头,老虎懒得吃
你;老爷一身肥肉,老虎见了就开胃。好吧,老爷派两个人跟你去。张标,
李贵,你们押着毛大福,到玉岗山去,和老虎当面对质,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不得有误。退堂。”
两个公差暗暗叫苦:押着犯人去和老虎对质,这不是陪着犯人去送死吗?
他们愁眉苦脸,押着毛大福走出衙门,一步一挨,往玉岗山而去。来到山下,
正好碰着毛大娘从外面接生回来,一个叫“老老”,一个叫“妈妈”,老俩
口抱头痛哭。
毛大娘说道:“少是夫妻老是伴。老老,我和你一路去。”
毛大福点点头说:“妈妈,你为老虎接生,我给老虎治伤,未必然老虎
会吃我们。我们倒是要找老虎把话问清楚。说走,那就走嘛!”
弯弯曲曲路,重重叠叠山。天黑了,又下了一场瓢泼大雨,坡陡路滑,
他们走到半夜,才走近山洞。忽然一阵狂风吹过,前面跳出一只猛虎来。两
个公差吓得抱头鼠窜,喊爹叫妈。老俩口看那老虎跳到面前来,摇头摆尾,
说不出的亲热。
毛大福摸了摸它的脑壳,问道:“你是那只雄虎吗……哦,你点点头。
是的。虎呀,虎,你可把我害苦了!你送我一把扇子,我不要;你逼着我收
下,结果遭了这场冤枉官司……”
毛大娘接着说:“虎呀,虎,老老说的,你都听明白了?呵,你点点头,
是听明白了。那你为啥一言不发?两个公差就在这里,你把话向他们说清楚,
也好了却这桩冤案。”
雄虎听到这里,一仰头,咬住套在毛大福颈上的铁链呜呜叫个不停。
两个公差见老虎驯良,壮着胆子,慢慢走拢来。
张标说道:“虎老子,你咬住这铁链做什么……哦,你是要我们把这锁
开了……嘿嘿,不行。这是王法!”
李贵举起刀,耀武扬威说道:“哪个毁了王法,就砍他的脑壳。”
差人平时就拿这种话来吓唬老百姓,这会儿照样拿来吓老虎,要老虎也
服王法。老虎不管什么王法不王法,它听了不舒服,纵身一跳,向两个公差
扑去。两个公差吓得屁滚尿流,话都说不周全了。一个喊:“毛大爷,你,
你快把虎老子劝住。动不得,动不得!”一个叫:“虎老子,莫发威,莫发
威!我马上开锁就是。”
张标开了锁,李贵解下铁链。一个说:“什么王法,屁法,在这里,朝
廷管不着。”一个说:“毛大爷,你快活动活动,求你在虎老子面前多美言
几句,我们不敢得罪它啦。”
当啷一声,铁链落地,雄虎过来咬住它,往上一甩,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这是做什么?
毛大福明白了:“两位公差,它要你们把它锁了。”
毛大娘说:“对,对!它要你们带它去见官。”
两个公差说:“不敢,不敢,我们硬是不敢!”
毛大福说:“你们尽管放心,它叫你们锁,你们就锁。”
“虎老子,那就多有得罪了。”两个公差又是作揖,又是打躬,才把雄
虎锁了,牵着它走,它却又不走。
“呃,虎老子,把你锁了,你又不走。你究竟要怎样嘛?好,你不走,
就回你的窝里去,我们还是把毛大爷锁了,带他走。”
雄虎听了,又发起威来,一声大吼,震得那乱树林纷纷落下叶子来。
还是毛大娘懂得人情世故,说道:“虎呀,虎,锁了你,你又不走。是
不是要我给你的妻儿报个信……你点点头。看我猜得一点也不错。你放心去
打官司吧。我这就到山洞里去报信。”
第二天,县官升堂。张标李贵禀报老虎带到。
县官问道:“死的吗?”
“活的。”
县官急叫:“哎呀,快关大门。”
“老爷,此虎不伤人。”
“此虎真的不伤人?那我就不怕了。五刑五法备齐,带老虎和毛大福上
堂。”
老虎和毛大福上了堂。
县官问道:“老虎,报名来。”
毛大福代老虎回话:“老虎没有名字。”
“家住哪里?”
毛大福又代老虎回话:“家住玉岗山。”
县官一拍惊堂木,问道:“老虎,这把扇子是你送与毛大幅的……你点
了头,是你送给他的。老爷再来问你,你从哪里得的这把扇子?说……你说
呀!从哪里来的……哼,大堂之上,怕你不招。来呀,与我重责四十大板。”
县官连叫三声,两个公差一动不动。他们悄悄对县官说:“老虎屁股摸
都摸不得,你敢打吗?”
县官说:“那就免打。你快说,扇子从何而来……呃,你硬是不说?老
爷就容不得你了。打,打,打!”
县官发了急,老虎发了火,吼了起来。亏得有毛大福在一边哄着它:“虎
呀,这地方可比不得玉岗山,吼不得,吼不得!”毛大福又回过头去劝县官:
“老爷,你也平平气。它是兽类,纵然挨板子,也不能承招。”县官说道:“有招无招,暂且不说。先打它一个咆哮公堂。打哟,打哟!”
两个公差实在不敢打,悄悄对县官说:“老爷,老爷,它要乱来了。我
们不敢打。”
县官下不了台,发起狠来:“你们怕它乱来。我是朝廷命官,未必它敢
对我乱来。多来些人,把它按倒,我自己来打。”说罢,从位子上走了下来,
卷起袖管,接过刑杖,高高举起……就在这时候,听到衙门外面一片嘈杂之
声。
“看呀,又一只老虎上堂罗!”
“莫挤,莫挤!”
“快闪开,让老虎上堂。”
果然,又一只老虎来了,就是那只雌虎,嘴里衔着一只鞋。它后面跟着
毛大娘,再后面,是一群看热闹的百姓。
那雌虎看见县官高高举起刑杖,要打雄虎,它大吼一声,猛扑过去。县
官慌得丢了刑杖,也顾不得体面,一头往公案底下钻,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毛大娘叫道:“老爷,老爷,这只雌虎衔了一只鞋,是来报案的。你快
坐堂问案呀!”
县官从公案底下爬出来,坐到了位子上。他喘着气,擦着汗,好容易定
下神来问雌虎:“莫非玉岗山的人命案子,与这一只鞋有些干系?你说,这
鞋又从何而来……你快说呀!”
两个公差说:“它硬是不开腔,是不是打……”
县官忙说:“莫乱来,念它们生于山野,不知朝廷法度,王刑王法,一
概免用。可是这一只鞋,一只鞋……”真是人多眼多,这时看热闹的百姓里
面,走出一个人来,向县官禀告:就在出事那天,他碰见赌棍丛薪,一拐一
拐,只穿着一只鞋。
县官听了,说道:“这就八九不离十了。快拿丛薪到案。”
丛薪一抓到,就真相大白。毛大福无罪,当堂开释。老俩口捏了一把汗,
松了一口气,回家去了。还有那老虎两口子,自回玉岗山去,两只小虎已经
饿得呜呜叫,等着妈妈给它们喂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