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看见车库旁的树丛内似乎被什么东西摇动了一下。

是风吗……

但外面没有风,一丝风斗没有,前院的大树文丝不动。她下了车,走到车库外,但当她接近树丛时,突然一道白影从她的脚边窜了出来,闪进车道另一边的树丛里。她被吓了一跳,踉跄退后了几步,差点一屁股撞上保险杆。

那是什么?

她还来不及反应过来,车道旁的整排树丛便接连摇动了起来,似乎有什么在里头逃窜似地。她立刻追了上去,几乎就在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在追那东西时,她就已经迈开了脚步奔了过去。

脑海中有个声音想阻止她,但她却并不去理会,将那声音抛得远远的。

不要去想,什么也别想……她告诉自己。

她跑过了车道,看见树丛中那东西已经逃到了人行道上,但在她追过去时又跃进了一旁的围篱里。她想也不想就翻过了围篱,但因为着急,落地时脚踝扭了一下,她重重地跌了下去,整个人在草地上滚了一圈,磨伤了膝盖和手肘,全身还沾满了草叶和泥土。而当她再次抬起头来时,正好看见那东西闪进了某幢房子的后方,没了踪影。

她把鼻梁上因为冲击而显得歪歪斜斜的眼镜扶正,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举动简直疯狂到了极点,自己在干什么?只为了看清楚那闯进她家前院的东西是什么,就把自己搞成了这副德性?

她气喘吁吁地坐在原地,感觉到手肘和膝盖都传来阵阵热辣的痛感,可能不只是磨破皮而已,八成还要上点药了。该死!把药箱放在哪了?她可不想拖着满身的伤痕在家里翻箱倒柜。

“呵!你还好吧?”

一个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她急忙转过头来,看见一个高挑的男人站在她的身后,脸上带着困惑又有点想笑的表情。

她四下张望了一下,这才发现她正身在花园街十五号的前院内,她竟然追那个逃窜的小东西追到邻户的院子里来了,而且还被人当场撞见,这让她感到非常丢脸。

她狼狈地站起身来,试图忽视膝盖和手肘上的伤痛,尽可能自如地拍了拍身上的草叶和泥土。“呃……我很好,谢谢。”她故作轻松地说道。

“可是我刚刚看到你摔倒在我家的院子里。”那个男人说道,语气有点小心翼翼,可能是为了防止自己大笑出来。“而且……好像摔得很严重?很疼吧?”

“没什么,只怪我不小心。”海伦娜很快回答。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家有药箱……”那个男人仍旧是小心翼翼地。

“不用了,谢谢的你的好意,我真的没事。”海伦娜略微后退了几步,对那人保持着警戒的距离。此外,她觉得自己太丢脸了,想立刻便离开这里。

“对不起,我家里还有点事情要处理,我得回去了。”她撒了谎,她撒谎的时候脸会非常非常红。

“等等……你袖子那里好像是血?”那个男人上前了一步。

海伦娜立刻抬起胳膊来察看,果然在手肘处渗着血迹,但当她想到该掩饰这点时,手腕却已经被对方一把给抓住了。

“你在流血,海伦娜。”那个男人皱眉说道,双眼直盯着那块血渍,“快跟我进来,我帮你涂些药水。”

“咦!?”

海伦娜眨了眨眼睛,一脸的错愕。

他刚刚叫我……

“快点进来吧。”在海伦娜犹疑之际,那个男人已经拉着她的手走到了门廊上,不知何故,他强硬的态度让海伦娜无法拒绝,只好尾随着他进了门。

同时,海伦娜这才想到,这是她第一次和新邻居见面,也是自从十五号迁入新住户后,她第一次走进这幢房子。

已经……过了那么久了吗?

在卡尔的事结束后没多久,隔壁原本一直空着的十五号住宅突然很快地卖了出去,原本一直不了了之的所有权纠纷问题也不知道是怎么被摆平的,总之在那之后,十五号经过了彻底的翻修,海伦娜每天都可以看到工人在隔壁忙进忙出的,而在她注意到这幢房子已经整修成全新状态的时候,就已经有人搬进来了,只是她一直没机会和隔壁的邻居打个照面。

先前,有好一阵子海伦娜每天除了接送女儿上下学和採购食物、日常用品外,就是窝在家里写作,隔壁邻居没来打过招呼,她也就忘了这回事了。

无论如何,在对方的前院摔了个狗吃屎,这绝对不是用来认识新邻居的好办法。她这样想着。

“你先坐一下吧,我去拿药箱。”将海伦娜领进屋内后,那个男人很快说道,然后立刻消失在后头的房间里。

海伦娜有点沮丧地坐在长沙发里,并掀起裤管和袖子确认自己的伤势有多严重,看来伤得比较深的地方只有手肘,膝盖倒是还好,但脚踝仍然隐隐作痛,似乎是有点扭伤了。

正当她犹豫着该继续傻乎乎地等着邻居出现,还是干脆趁机熘回家时,邻居突然又从房间里冒了出来,手上提着一只小箱子。

他走到海伦娜身旁,将药箱放在茶几上,海伦娜看着他撕了块棉花浸上药水,这才突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呃……不好意思,我想……还是我自己来就……”

对方却没有理会她,迳自在她的面前蹲了下来,然后捲起她的裤管察看伤势。

作为一个女人,海伦娜觉得这样的情形颇令人尴尬,但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才好。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还是我自己来就好了,你不用……”

那个男人仍然没有回应她,只是静静地在她的膝盖上涂抹药水,并小心地将伤口包好。海伦娜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自己的窘困,只好闭上嘴巴任他替自己效劳。

“把手伸过来。”处理完膝盖的伤口后,他对海伦娜命令道。

海伦娜不知所措地看着对方,最后只得将手伸了过去,男人一手牢牢地扶着她的手肘,另一手则轻柔地替她涂上药水。海伦娜不得不将视线望向别处,尽量不想去意识到对方此刻离自己很近的事实。

“好了。”男人说道,并站起身来,开始把东西一样一样地放回药箱里去,“还有什么地方在疼吗?”

“没……没有了。”海伦娜很快回答道,也跟着站起身来,她巴不得现在就立刻离开这个令他浑身不自在的地方。“呃……谢谢你。”

“也没什么好谢的,举手之劳而已。”男人谦逊地说道。

“那……我很高兴认识你,我得回……”

海伦娜突然住了口。

一只白色的兔子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闪了出来,并看了她一眼,然后理了理身上的那件红色背心,随即跳上台阶不见了踪影。

“请问……你家里养了兔子吗?”海伦娜盯着那道楼梯,喃喃地问道。

“兔子?”男人略微扬起音量。

海伦娜推开他,往那道楼梯快步走了过去。

“嘿!你……”

她没听见男人在她的身后说了些什么。

那只兔子……

我认识……我认识那只兔子!

她迅速奔上楼去,却没意识到眼泪已经从她的眼角偷偷渗了出来。

某个名字已涌上了她的唇齿间。

不可以!

不可以说出来!

她踉跄着冲上了二楼,二楼翻新后的走道内却空无一物,她没有看见那只兔子,但尽头的房门没有关上,半掩的门扉正微微摆动着。

她不确定自己在做什么。

但她却知道自己非去确认不可。

“卡尔!”她大声喊了一声,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最终还是说出了那个名字,那个名字曾经是她的禁忌。

“你在那里吧?卡尔!”

她奔了过去,不顾膝盖的隐隐作痛,她听见身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她知道自己的行为太失礼了,必将遭到斥责,但是她却不愿意因此停下步伐。很快的,她来到了走廊的尽头,并伸手推开那道门,闯了进去。

下一秒钟,她愣愣地站在了原地。

只见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小床,有个白色的兔子布偶端坐在枕头上,它穿着一件红色的背心,脸上有一道针缝的微笑。

它看起来很像是卡尔。

但是……

海伦娜走上前去,将那只布偶拿了起来。布偶看起来很新,完全没有缝补过的痕迹,她也注意到里头的棉花填充得很饱满,而且布偶的双眼完好,两只茶色的钮釦牢牢地钉附在它的脸上,当然,它的脸颊上也没有任何伤痕。

这不是卡尔。

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我明明看见他……

手上的布偶散发着一股全新的气味儿,事实无可否认,她失望地将它放回到床上。

我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我真的眼花到了这种程度?

她转身想离开房间,却差点和刚才的男人撞了个满怀。

“你在干什么?”男人皱着眉,质问道。

“我……我……”海伦娜试图想要解释,安尔眼泪却不断地滑落下来,想止也止不住。“对不起……我……”

卡尔他早就已经……

她再也自持不住了,低头痛哭了起来。

我到底还在期待着什么?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再怎么样都无法……

这时,一双大手握住了她瘦弱的肩膀。

“头抬起来,看着我。”男人沉静的声音响了起来。

海伦娜抬起头来,一双泪眼什么也看不清楚,只知道对方离自己很近、很近。

“别哭了,海伦娜,我每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老是在哭。”

“咦……”

他伸手并抹去海伦娜的泪水,轻声道:“你认不出我了吗?”

海伦娜愣愣地看着对方——那男人有着一头淡褐色的微卷短发,双眼是温和的深茶色,而他的肤色似乎比一般的人还要苍白一些。

她很确定,他以前从来没有看过这个男人。

但她先前没有注意到的是,在男人的颊边,有一道不是很明显的疤痕,呈直线往下延伸,接近唇角。

她下意识地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那道疤痕,确定那真的存在于那里。

然后,她立刻将手收了回来,并不住地往后退去。

如果,这就是你的愿望,那我就毫不犹豫地为你实现,我是为了你而生的,即便是为了你而死,我也会毫不犹豫,至少……请你为我记得这一点……

“不对……你不可能是……这不可能的!我刚刚明明看见他……”

喀秋莎转过头来,望向身后床上的布偶,但是那只布偶仍然一动也不动。

“海伦娜,是我啊。”男人伸手拉住他,“你看清楚一点……”

“不对……”海伦娜用力将对方推开,想也不想地就抓起床上的布偶,并转身冲出了房门,往楼下奔去。但在她逃出客厅的时候,却在大门口的拐角出摔了一跤,手上的布偶也跟着滚落到草地上。

“好吧,玩笑也该开够了。”

一个充满了磁性的女声忽然响了起来,海伦娜急忙抬起头,只见那只兔子布偶居然在草地上站了起来,还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草叶。

海伦娜愣愣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她很确定自己曾经听过这个声音,但她也很确定那并不是卡尔的声音。

“是……喀秋莎……小姐?”海伦娜低声问道。

兔子布偶优雅地朝她欠了欠身:“是的,好久不见了,海伦娜女士。”

海伦娜困惑地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会……在那里面?”

“哦,因为我想我有必要来看看你们的情况。”兔子布偶说道,茶色的钮扣眼睛在阳光下几近金黄色。“但是,偏偏我现在又临时抽不开身,卡尔的事局里已经知道了,所以这几个月来我都在忙着应付他们,还被关了禁闭,所以我只能借助这种方式来跟你们联系,虽然我可以跟你交谈,但我人并不在这里──不知道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我想……我大概懂吧,可是,你说卡尔的事是什么意思?”海伦娜仍旧充满了困惑。

“这个嘛……”布偶抚了抚圆弧状的下巴,“我建议你何不问他的本人呢?”

海伦娜慌忙转过头来,只见刚才那个茶色头发的男人正站在自己的身后,一脸受伤的神情。

“海伦娜……你真的都不记得我了吗?”男人委屈地说道,“为什么要跑掉呢?难道……你又要丢下我一个人了?”

海伦娜惊惧地看着他,但随后又回过头来望向草地上的布偶:“他……真的是……”

布偶摆出了一个以它所能做到的范围内来说最接近耸肩的动作:“我想,你应该自己去确认。”

海伦娜只得将视线转回到眼前的男人脸上,但她仍然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惧,她的内心有某个部份想大声尖叫,然后立刻拔腿逃跑,然而她知道,她不能这么做。

如果这个人真的是卡尔……那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男人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轻声道:“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海伦娜,我想告诉你,是你创造了我,而不是别人,我感到很幸福;我是因你而存在的,我感到很幸福;时隔多年,当我再次见到你时,我感到很幸福;哪怕只有一天,不,哪怕只有短短的几秒钟,我仍感到很幸福……”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终于确信,眼前这个人的确就是卡尔。但是,另外一种恐惧袭上了她的心头。

她慌忙地别开视线,低下头紧闭着双眼。

她很清楚自己是因为什么而感到害怕。

站在她面前的,不再是那个只懂得等待的布偶娃娃,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只专属于她一个人的玩伴,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存在,一个真实的人,并非身处于她儿时的幻想世界中,而是确实存在于她所处的这个现实世界。

她曾经拒绝过前去卡尔的那个世界。

而现在卡尔来了,到她的世界裡来了。

她能够接受这个世界里的卡尔吗?不对……

──卡尔仍然会是那个只属于她的卡尔吗?

她慌了,无法决定该怎么做。

“海伦娜?”男人轻唤了一声。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眼前的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

“你……真的是卡尔吗?”

男人点了点头,眼神里透着无限的寂寞,像是无法理解为何会遭到如斯拒绝,那双如人类般溢着情感的眼睛令海伦娜感到畏惧,她的确希望卡尔回到自己的身边,但她还没准备好面对这个几乎就和人类一模一样,拥有全然自主意识的卡尔。

那表示她也许终究会和自己的前任丈夫一样离她而去。

“我……”海伦娜试图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她做不到。

她没有自信在这个世界里与卡尔共处。

“对不起……卡尔,我不能……”她的声音细如蚊蚋。

说完,她试图转身逃开,胳膊却被某人一把抓住,她惊惧地转起脸来,只见卡尔正一脸严肃地望着自己。

“过来。”他说,态度极度坚决。

海伦娜惶然地望向身后的兔子布偶,但兔子布偶只是摇头晃脑了一会儿,说道:“我能做的也都做了,接下来就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了,我无权干预。”随后便躺平在草地上,再也不会动了。

“喀……喀秋莎小姐……”

没人有回应海伦娜。

“看着我,海伦娜!”卡尔命令道,音量令海伦娜吓了一大跳。“你又要离开我了,是这样吗?我好不容易才回到了这里,回到了你的世界,回来见你了,而你却又要像那个时候一样拒绝我吗?”

“卡尔……你……你吓到我了,我很高兴你还活着,只是这……这一切都……”海伦娜的声音颤抖着。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老是要逃走呢?”卡尔的语气中透着委屈,“我已经不再是布偶的样子了,而且我就在你的世界里──你所说的现实世界里,我再也不是你作的梦了,为什么你还是不愿正视我呢?你明明……明明也喜欢我的啊,难道不是这样吗?”

海伦娜缓缓抬起头,望向那张与普通人类并无两样的脸庞。

“卡尔……我……我不知道……我想我只是……”她说到这里便闭口不语了。

“只是什么?”卡尔问道。

“我觉得……我……我好怕……我怕这样的你。”她终于吐露了心声。

卡尔看起来很震惊:“为什么要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如果说……”海伦娜看着他,看着她那双澄澈的茶色眼睛说道:“如果你只是我作的一个梦,只是一个我想像出来的怪物,那你就永远只会属于我一个人,但你如果从那里面……从我的梦里走了出来,走到我所在的现实,那……那你就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了,我怕你会……”

卡尔打断了她的话:“我当然是!海伦娜,我当然还是你的卡尔!就算我的外表改变了,就算我不再是只存在于你的梦境里,我还是会只喜欢你一个人,而且只属于你一个人,这点永远都不会改变。”他说得很坚决。

海伦娜低下了头,轻轻道:“我不确定你是不是够了解这个世界,你懂吗?这个世界从来就不友善,它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我,把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全都抢走,我不知道……卡尔,我真的不知道它到头来是不是也会抢走你。”

卡尔静静地看着她:“那个小小的爱丽丝……喜欢蓝色的镶着漂亮花边的洋装、有香水味道的信纸、而且一直想要把那头漂亮的黑发留长的爱丽丝,也被这个世界抢走了吗?她再也不是她了吗?”

海伦娜的唇边泛起一道淡淡的笑意,但她的眼眶中却滚动着泪水,她感觉有一把刀子正在割着她的心。“对,我想是的。”

“难道那个爱丽丝不会再回来了吗?”

“对。”

卡尔仰起了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大声道:“这个世界好差劲儿!我觉得我原本的那个世界比这好多了!”

“如果你觉得后悔的话……”

“但至少……”卡尔打断了她,“这个世界还没有抢走我记忆中那个爱哭的爱丽丝。”

海伦娜愣愣地望着他。

卡尔微笑着,并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轻声道:“你知道为什么乌鸦长得像一张写字台吗?你知道吗?”

海伦娜摇了摇头:“乌鸦长得一点也不像写字台。”

“那是在这个世界里才这样。”卡尔笑着说道,并走到台阶下,拾起草地上的兔子布偶,拍了拍上头的尘土,然后走了回来。

“要不要喝杯茶?”卡尔问道。

海伦娜看着他,感觉到有些事情毕竟不会因外表而改变。于是她说:“好啊。”

卡尔推开门,于是他们走进花园街十五号的房子里,阳光在他们的身后肆意地洒下,将前院的草地铺成一片金黄。

“……”

“……莎……”

“……喀秋莎!”

他猛地回过神来,只见棺盖不知何时被掀了开来,而在他的上方有张熟悉的脸正盯着他看,眼神有些诡异。

“喀秋莎,你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啊?”卡欧斯不耐地说道。

“……嗯?哦……卡儿?是你吗?作为一位绅士,难道你不知道偷窥一位淑女睡觉,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了吗?”喀秋莎揉了揉眼睛,不悦道。

“难道你就没偷窥过我吗?作为一位淑女来说,这难道就是礼貌的行为吗?再说,你也根本算不上什么淑女。还有啊,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请别叫我卡儿……真亏你居然张着眼睛也能睡着。”

喀秋莎从棺木中坐起身来,这里是他与卡欧斯的住处“桐叶邸”,而她现在正处于地窖之中,也就是她的卧房。

“现在几点了?”喀秋莎问道。

“刚过六点,算你运气好,今天局里没有召唤我们。”卡欧斯回答道,喀秋莎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不是平常的那套白色制服,但也不像是在家穿的休闲打扮,而是穿着黑灰相间的条纹T恤和牛仔外套,一副打算出门的样子。

“你要出门吗?”喀秋莎好奇地问。

卡欧斯从口袋中抽出两张票,在对方眼前晃了晃:“我在陈头儿那儿拿到两张电影票,是最新的电影,想问你要不要去──毕竟今晚你的禁足令就解除了,而且你在禁足期间都挺安份的,应该表扬一下。”

喀秋莎稍微思考了一下今天一整天她去了哪里,首先,早上她附在一只兔子布偶身上,到花园街去了一趟,确定卡尔和海伦娜顺利相认后,才离开了那里。接着,为了打发时间,她又让自己变成了一只猫,到莱恩开的那家名为“死灵之书”的二手书店里闲逛了一个下午,客人们都很喜欢她,而她也挺享受她们的抚摸与拥抱,虽然莱恩一直在瞪着她,但她却完全装作没看到。

此外,她还留意到莱恩有一张安格斯·诺伦在一九三○年代录制的大提琴选辑,也许她该找个机会设法说服莱恩卖给她。

作这些事情全都不需要她亲身自前去,只要适当地控制一些媒介,她就可以让意识流到桐叶邸外头,神游四方了。

当然,她不会傻到把这件事告诉卡欧斯,由于最近她总是乖乖地待在家里的关系(虽然实际并非如此),因此卡欧斯对她的态度也变得柔和了许多,要是被卡欧斯知道禁足对她来说和平时根本没什么差别,那可就惨了。

“好啊,我要去。”喀秋莎兴奋地说道,“我该穿什么好呢?”

“这个你可别问我。”卡欧斯回道,有点没好气。“没有温柔可爱的小美女可约就已经够可悲的了,谁还管你穿什么衣服?”最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只要别光着身子就好。”

“温柔可爱的小美女吗?我可以变成夏洛特,这样我们看起来就会像兄妹了,怎么样?”喀秋莎故意把嗓音变得妩媚、轻柔。

卡欧斯盯着喀秋莎那头长长的银发,说道:“我倒没什么意见……总之随便你了,五分钟内给我弄好出门就是了,我去开车。”他说罢,便登上地窖的阶梯,走了出去。

喀秋莎思考了一会儿,她记得夏洛特有套墨绿色的,袖口和领子上绣着金色类似滚边的洋装,买来后还没有穿过,就放在楼上某个房间的衣柜里,于是她愉快地将自己化成一道薄雾,飘出了门外。

睡梦中,他意识到某人正在用力地推他,他慵懒地睁开眼睛,将放在脸上的书本拿下来,只见身旁有个身穿黑色洋装的小女孩正在注视着他,眼神略带哀怨。

“怎么了,爱兹莉亚?”他柔声问道,声音因为刚睡醒而显得有些沙哑。他轻了轻嗓子,试图恢复成平常的男中音。

名为爱兹莉亚的小女孩没有回答,只是挥了挥手上的镰刀,脸上一副很无聊的样子。

他看了一眼那把缠着籐蔓与黑色花朵的巨大镰刀,注意到刀锋仍旧如往一常般晶亮,一尘不染。

“你没将他带回来?”他问道。

爱兹莉亚摇了摇头。

“你在十字路口上没有等到他吗?那个叫卡尔的兔子脸男人?”他显得有些吃惊。

爱兹莉亚再次摇了摇头,但这次似乎比较生气,可爱的小嘴儿都撅了起来。

他低头沉吟了一会儿,不解道:“应该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啊……真怪!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爱兹莉亚没有理会他,只是走到一旁将镰刀搁在房门的旁边,将一张小凳子搬到书架跟前,并踩了上去,在书架上取出一本很厚重的黑皮书,然后将那本书递坐在沙发上的男人的手里。

他接过那本书,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抬起头看着那女孩,一脸的困惑:“这是上次你买的书嘛,这本书怎么了吗?”

她伸手指了指书后的店家标签。

“死……死灵之……书?”男人念出声来,并问道:“这是那家书店的名字?”

爱兹莉亚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好感。”他伸手拨了拨额前的白发,继续用那慵懒地口气说道:“这只会让我想到那些身上长满了鳞片、湿答答的、毫无幽默感又难以应付的家伙,一想到它们就让人浑身不舒服。”

说完,他扬起眼睛,只见爱兹莉亚只是静静的,以那双深红的眼睛盯着他看。

“等等……爱兹莉亚,你的意思是……难不成这间店真的跟那些家伙有关系?”他吃惊地问道。

爱兹莉亚伸出手指了指那本书:“书店老板。”她说,“兔子现在归他。”

“不会吧!这是真的吗?”他的语气几近哀鸣。

爱兹莉亚坚定地点了点头。

他似乎想回些什么话,但最后他只是低下了头,一只手抚着前额,一只手摩挲着那本书,过了良久才再次抬起头来。

“好吧,爱兹莉亚,既然卡尔现在不归我们管,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看,咱们只好放弃了。”

然而爱兹莉亚却是微微歪着头,一脸的不悦之色。

“亲爱的,我也是没办法啊!”他不禁叫道,“你也知道,它们是咱们天生的克星,我才不想跟那种湿淋淋、丑陋又野蛮的东西打交道呢!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在这个世界里根本就没有杀死它们的办法──如果是那些混血,而且住在海里的家伙也许还好对付一些……但如果是居住在人类社会里,而且还能从我们的手里抢走猎物的家伙……那肯定会非常、非常地难缠,我绝不会为了一只兔子去招惹那家伙,这也未免也太划不来了,你说是吧?”

爱兹莉亚垂下了肩膀,有些失望地扁着小嘴儿。

“哦,别这样,我的小乖乖。”他轻轻摸了摸她那黑色的长头发,有些歉疚地望着她,说道:“总还是会有机会的,下次再找新的就好啦,听话。”

“我只想要兔子!”爱兹莉亚说道。

男人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我真的没办法呀,兔子现在已经是别人的了,下次我再找别的宠物给你,好吗?”

她抬起头,有些不信任地看着他。

“喂!你干嘛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既然说了给你找别的宠物,就绝对会做到,难道你不相信自己的爸爸吗?”男人有些不高兴地说道。

爱兹莉亚转过身去,“你说的下次不知道要多久。”她说。

男人伸出手搂了搂她的肩膀,柔声道:“这样吧,我们明天就去找,好吗?”

听见这话,女孩的脸上这才微微泛起了一点点笑容,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们可以慢慢地挑选。”男人说道,“直到找到你喜欢的为止,反正我们有很多的时间,可以不停地找,一直找下去。”

这时,房门外突然传来电话铃声,男人立刻从沙发中起身,走到另一个房间里去接电话,而女孩则顺从地跟在他的身后。

“喂?对,我就是罗亚,哦……是你啊?终于决定好要许愿了?是吗……嗯,这样很好,哦……不不不,千万别在电话里说,那样的许愿根本没有用,我看我们还是约个地方见面吧,好……我记下了,那待会儿见。”

男人挂上了电话,看来心情似乎还不错。他转过身来,对爱兹莉亚说道:“宝贝儿,我得出门一趟,很快就会回来,你乖乖地看家,好吗?”

爱兹莉亚温顺地点了点头,似乎对于这样的安排没什么意见。

“真乖!那我走咯,记得要把镰刀收好,还有,记得给你的那些玫瑰花浇浇水,它们都快要枯死了。”他伸手拍了拍女孩的脑袋。

爱兹莉亚再次点头,然后目送着他走了出去。

门刚一关上,她便走回到刚才的房间里,将靠在门边的镰刀拿了起来,一晃眼,镰刀就在她的手中化为一只小小的黑色饰品,形状有点像是天平,她将天平串在一条项链上,并配戴起来,将它妥善地收在胸前的衣服里。

她通过走廊,一直走到庭院里,拿起喷壶开始替她的小花园浇水,这里所有的花都是乌亮的黑色,许多藤蔓像血管一般歪斜地在园子里延伸,遍布在墙上与树干上。然而爱兹莉亚似乎并不在意这座花园看来有多么地诡异,她愉快地哼着歌儿,像一只黑色的蝴蝶快乐地在花园里来回穿梭。

远处传来大提琴的低吟,伴随着哀怨的钢琴声,曲调柔美却充满了悲凄之感。爱兹莉亚不只一次听过这首曲子,那曲调彷彿永不止息一般,而事实上也是向来如此。

那是一九三○年代的某首名曲,由李维·蓝道尔所谱曲,演奏者则是当年红极一时的大提琴家白石。

白石的演奏生涯在他举枪自尽后画下了句点,当时他正处于生涯的最高峰,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做,一如其他谜一般的音乐家,他的一生成了某种传奇(现在那甚至已经成为了传说),倏地绽放,又迅速凋零。

但爱兹莉亚知道,那是因为他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这乐音会永远地持续下去,并从远方的黑色荒原幽幽地传来,即使演奏者已经没有了手,没有了头,也没有了身体,但仍会一直演奏下去,永远也不会停歇,因为那是从灵魂深处搾取的乐音,只要这座花园不死,他们每一天都会从土里生长出来,重复着一切,重复着同样的事。

包括这首曲子。

这就是他们必须付给罗亚的代价。

实现愿望,永远都得付出代价。

爱兹莉亚在石阶上坐了下来,望着她美丽的黑色花园,静静地笑了。

不知道爸爸这次会得到什么样的灵魂?

她满心期待着。

好了,故事到这里算是告一段落,之后当然还会发生很多有趣而古怪的事。

比如,卡尔和海伦娜有了小宝宝,这使爱丽丝很不开心,她觉得自己“公主”的地位受到了严峻挑战;再比如,卡欧斯到底还是娶了喀秋莎为妻,只不过,求婚的人是喀秋莎……等等。

另外,不知是巧合还是机缘,卡欧斯和喀秋莎两人与罗亚相遇了数次,简直多得连他们自己都料想不到,当然都是不怎么愉快的经历。

不过,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