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说,这可以做得到,但必须给他一样重要的东西作为交换。”

“什么东西?”我问,并倾身将烟灰弹进烟灰缸里,我注意到他的烟搁在上头,已经熄了好一会儿了。

“我也是那样问他的。”他耸了耸肩,像是想故作轻松状,却反而让他看起来更紧张。“但他只说‘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还对我笑了一下。你知道,那实在是让人有点不舒服,当然我现在是没办法跟你解释,但如果你当时在场的话,你就会懂我的感觉。”

“我大概可以想像得到。”我说。“你刚说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子?白发,穿着名牌西装,年纪呢?既然头发都白了,应该是个老头子吧?”

“不,他的年纪……跟你现在差不了多少,顶多二十多岁,最多不会超过三十,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头发全白了,像他那样的人,你一眼就可以从人群中认出他来,因为那……真是太显眼了,不只是他的白发,还有一种……天晓得该怎么说,除了他的长相,还有他的声音,你只要听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他的身上有某种……特质吧,对,就是这个词,特质,就是那种特质,让他不管走到哪里,你都会注意到他,你会知道他与众不同。”

我在那张稍显寒酸的椅子里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其实坐在那上头很不舒服,但为了不使他感到难堪,我只能尽量不那么频繁地更换我的坐姿。

“你说他与众不同?那就是你跑去找他的原因?”我问,心里有点不以为然。

“不是我跑去找他的,你不明白的,白石,虽然当我在台上演奏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了他,但我没有动过半分去找他的念头,完全没有。”

李维,你是在自欺欺人!我暗暗想着,但当然没说出口。

“那天,我注意到他待得很晚,一直到酒吧打烊时他还在,我原先以为他和谁有约,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在等我,我下了工之后,他就从角落里走了过来,说我弹的曲子很棒、很有感情……诸如此类的。当时,我原本觉得有点不妙,我以为他是那种……骗子,但听他讲话的样子又不像,他看起来很正常,神智清楚,穿着也很体面,完全不像是那种会花一整个晚上泡在廉价酒吧里,目的只是为了骗点小钱儿的人。”

难道骗子会在自己的脑门儿上写上“骗子”两个字?我更加不以为然了。

“我完全不懂他为什么会注意到我这种人,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花时间等我,我觉得……我猜我当时是有点紧张,因为你知道在那种地方,我很少有机会遇到像他那样的客人,会来听我弹琴的人多半都是些潦倒的醉汉,总之,他好像也看得出我有点不自在,所以多给了酒保小费,要他替我们调两杯酒。几杯黄汤下肚后,我觉得比较好一些了,他就告诉我他的名字,还有他是做什么的,为了不使我期待过高,他还特地强调他不是星探──坦白说,当我听到他这么说时,的确是有点失望。”

我点了点头,事实上,我很清楚李维这个人一辈子也没有真正被发掘过,尽管他曾经写出过一首很棒的曲子,而那首曲子红遍了大街小巷,但他却没有因此而成名──当然他是有一段时间过得还不错,但他一直没能写出更好的曲子,再加上后来又被某件极为不堪的丑闻缠身,所以他很快就在乐坛上消声匿迹了。

如今,人们也许还记得那首曲子,却不会记得它的作曲人是谁,所以李维现在才会坐在这间既脏又乱而且十分狭小的屋子里,跟我说那段他是如何写出那首曲子的往事。我看得出来,他这些年过得比以前我刚认识他的时候还糟,真难以想像一个能够写出那么棒的曲子的人,为什么会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他说。”他继续往下说,声音沙哑而苍老,光听那声音,会误以为他已经是个垂垂老者,但他其实只比我大上不到十岁。“他的名字叫做罗亚,是个专门替人达成愿望的人,我从没听说过有这种职业,所以我对他说‘你一定是在开玩笑’,他听了只是笑了笑,但我看得出他是认真的,当一个人在开玩笑的时候,你是可以分辨出来的,但我宁可他只是开玩笑,你懂吗?因为──像他那样一个穿得体体面面的家伙,居然说什么‘我是个专门替人达成愿望的人’,你不觉得很可笑吗?他以为他是什么?观音菩萨?还是圣诞老人?”

说到这里,他干笑了一下,正要伸手去拿他的酒杯时,才发现里头已经空了,我顺手拿起酒瓶替他斟了一杯,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问我怎么不给自己再添一杯,我只说我现在不在白天喝酒,他点了点头,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但愿他没有。

我以前常常像这样与他共饮,但现在对于这种廉价酒的气味我却早已难以忍受,也许势利真是一种绝症。

“我也不知道我那时是着了什么魔,也许是他说话的方式,又也许只是我当时已经有点醉了,他一直很客气,讲话彬彬有礼,总之我那时觉得,他不是个坏人──这种想法很要命,我知道,那种最高级的骗子都是那样,穿着名牌西装,看起来很有教养,但其实骨子里跟我们这种人没什么两样,甚至更糟,但我当时想的是,反正我也是两袖清风,你能从我身上骗走什么?我一辈子都在那间低级的小酒吧里弹着没人要听的曲子,领的工资也是勉强糊口而已,根本存不了几个钱,所以我不知怎地,大概是一时兴起吧,我就问他‘那你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吗?’”

“那他怎么回答?”我问。

他想了想,像是试图让自己的思绪回到那一天,然后说道:“他先是笑了一下,那笑容实在很邪门儿,你只要看到他那样笑,就会觉得他好像完全看透了你,那就是我之所以会说他让人不舒服的原因。还有他的眼睛,那是一种很淡的灰色,淡得像是在发亮一样,虽然他讲话的语气很亲切,也很诚恳,但当你看到他的眼睛时,就会感到一阵不寒而栗,那里头好像什么感情也没有,冷冰冰的,只要被那眼神一扫到,就足以冷到你的骨头里……”

那是种什么样的眼神呢?我想象着。

“我刚刚说到哪儿了?噢对,说到他是怎么回答我的,直到现在,我只要一想起他当时说的话还是会浑身发毛,那时我正好将手搁在吧台上,酒保已经准备要下班了,所以没注意到我这儿的情况,他──那个叫罗亚的男人,就这么朝我靠过来,把手放在我的手背上,当时我吓坏了,我以为他是个该死的同性恋,如果那时我更警醒一点,我准会一拳朝他挥过去。但我那时脑海中只是一片空白,你知道,男人不会像那样摸另一个男人的手,那看起来很恶心,但他也没有再多做什么,我猜他只是想吓吓我,他把嘴巴附到我耳边,朝我说了一句话,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我皱起眉头,“说什么?”

“他说‘你想写出一首绝世名曲。’他就是这样说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知道,但他就是说了,刚好同一时间酒保换了衣服走出来,要我记得锁门,那个叫罗亚的家伙就将手收回去,坐得好好的,好像他从一开始就是那个姿势没动过。酒保什么都没看到,但我整个人早就呆住了,不只是他的行为,还有他所说的话,我的确一直有那样的念头,但我不记得曾经告诉过任何人,那晚我和他是第一次见面,他怎么会知道呢?没道理啊!”

“居然有这样的事?后来呢?”我急忙追问下文。

“我本来想叫住酒保,我不希望那晚只有我和那个人独处,但我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叫他留下来,就只好那样呆呆地看着他走出去,然后那个叫罗亚的男人就歪着头看我,好像我是个珍奇异兽似的。”

我愣愣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抱歉,我吓到你了?’他问我。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从位子上站起来,愤怒地对他吼叫,说我没必要受到这种侮辱,叫他想找乐子的话到别的地方去找。有那么一刻,他看起来好像很惊讶,但那只持续了一两秒左右,他很快又笑了起来,而且是大笑,好像觉得我的反应很有趣。我气不过,抓了外套便要往外走,但他却拉住我的胳臂说,‘他只问我最后一次,你想不想实现你的愿望?只要一声回答,他马上就走,不会再对我开任何玩笑。”

“我猜你马上就走人了?”我说。

他突然垂下双肩,痛苦地说道:“不,我没有!现在想想,我是该立刻走人才对,但我当时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朝他回了一句‘我当然想,但那是我的事,谅你也管不着。’然后我看见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就像是一个小孩看到新奇的玩具那样。他很快放开我的手,说‘这可以做得到,但必须给我一样重要的东西作为交换。’我说‘那你想要什么?’结果他又笑了起来,说‘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我嘟哝了一句。

“我本来应该立刻走出去,但他的话让我觉得心里发毛,所以我又对他吼‘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虽然我这么说,但其实我当时心里怕得要死,我对这个男人一无所知,他却好像什么都知道,而他虽然被我吼,看来却一点也不生气,只是慢慢地从位子上站起来,将一张百元大钞放在吧台上,对我说‘很高兴今晚能和你聊天,你弹的曲子也很动听,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听到你的演奏。’”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好奇地问道。

他摇着头说:“我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不是有别的意思,但我当时满心只希望他走,我也不在乎是不是会得罪他,他那个人实在是……太邪门儿了,你只要待在他旁边,就会觉得自己好像会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如果他那时想对我不利,他绝对办得到,而且我连气都不敢吭一声。我就那样看着他走出去,直到听见脚步声走远,我才敢走出那间酒馆,但现在想想,我的人生就是从那一夜开始的,一切都变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不计任何代价回到那天晚上,如果同样的情景再发生一次,我会立刻掉头走人,我最大的错误,就是在那一夜认识了那个男人。”

说完,他站起身走到那台破旧的小风琴前,我看着他在风琴前坐下来,弹奏起一首我在这些年来不知听过几千几百遍的曲子,那乐音哀伤而悲悽,只有像李维这样的人才能弹奏出那样的音色,绝不是任何音乐家能取代的。

这就是他在那一夜写出的曲子,那首曾经红极一时的绝世名曲。

2

窗外下着绵绵的细雨,像这种阴郁的日子,似乎更能衬托出这曲子的哀凄。我静静地听着,直到整首曲子弹奏完毕。

“看来这些年来,你一点也没有退步。”当他结束弹奏后,我对他这么说道。

他转过头来,淡淡地笑了,“但我宁可从来没有写过这首曲子,它……太好听了,好听到我无法再写出这样的曲子来。”

“你可以的,李维。”我说,但明知这是违心之言。“你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来。”

“你不需要安慰我,白石,咱们都是搞音乐的人,应该知道,我已经江郎才尽了,这么多年来,我连个屁也写不出来,我的创作生涯已经到了尽头!”

“但你还是可以去找份营生啊,你会弹奏,也还可以……”

“可以如何?你应该很清楚,自从那件丑闻之后,早就没有人敢僱用我了……算了,别再说了,你今天来找我不是来听我说这些的。”

他走过来,给自己斟了杯酒,然后一饮而尽。

“别喝得那么凶,李维。”我劝道。

“有区别吗?反正你又不喝。”他说,并将空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又再次伸手去拿酒瓶,我一把抢下,阻止了他。

“不要这样,我拜托你。”我说。

有那么一刻,我以为他会发怒,但他却没有,只是用他那双浮肿的眼睛看着我,然后慢慢地将手收了回去。

“抱歉,白石,我忘了,你从以前就很讨厌我喝酒的。”

我有点担心他会把酒瓶又夺回去,于是便将酒瓶放在我的椅子旁边。

“你喝醉的时候是有点糟。”我淡淡地说。

“我觉得……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真的觉得,我今天会边成这样都是因为那个男人──那个叫罗亚的人害的,我猜……某种程度上,他的确达成了我的愿望,但他也夺走了我很多东西,就像他说的──这可以做得到,但必须给他一样重要的东西作为交换。没错……我的确一直想写出绝世名曲,像这首曲子一样好的曲子,可是──如果我知道这会让我付出那么大的代价……那么我打从一开始就不会有半点这种奢望。”

我没回应他的话,只是静静看着他,我以为他会当场哭出来,但他却没有。

这样也好。我想。

“那你后来再次遇到过他吗?”我问,“那个叫罗亚的男人。”

他摇了摇头,“没有,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也是最后一次。”

“李维,你不能这样将一切都推到一个陌生人的身上,也许正如你所说,他或许是有点奇怪,但是……”

“你不明白!”他突然大叫:“白石,你根本没有见过那个人,你不了解的,在我遇见他的那天晚上,我立刻就写出了这首曲子,而且只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你知道我写一首曲子的速度,最少也得花上一个礼拜,要不是他在我身上施了什么法术,我根本不可能在一个晚上就完成一首曲子!而且还是那么棒的曲子!”

我知道他已经有点醉了,在这种时候,跟他争论一点意义也没有,我决定放弃。

“也许吧,或许你是对的。”我说,并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今晚我还得赶去一场演奏会,下次有机会,我会再来看你的。”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眼睛感觉无比的苍老,“说得也是……你现在是有名的大提琴手了,应该很忙吧?”

“是有一点忙,但我从来都没有忘记我们以前一起演奏的那段日子。”我考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朝他伸出手。“我对我当年的所作所为真心诚意的向你道歉……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跟我说一声,我会尽我的全力来帮你。”

他苦笑了一下,并轻轻地和我握了下手,“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知道那不能完全怪你,你当时还很年轻……再说,你也受到了惩罚。”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蛰了一下,但我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么,有机会再见了。”

“嗯,谢谢你今天来看我。”

我走出那间狭窄的屋子,当门在我身后关上时,我几乎可以肯定,我听见了酒瓶与酒杯再次碰撞的声音。

有心里十分清楚,某些人永远也不会改变。

我立起领子,将脸埋进围巾里,在这种地方被认出来的话,那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天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种鬼天气里出门,而且大老远跑来找一个早就已经被世人遗忘的钢琴手。直到现在,我还是想不透我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我走过阴雨绵绵的窄巷,弯进一条萧瑟的街道,这条路虽然离车站较远,但因为没有什么行人,所以我来时也是走这条路。我一面快步走着,一面暗自咒骂自己为何会忘了在出门时带把伞,要是因此而感冒,那今晚的演奏会可就完了。

这时,对面走过来一个撑着黑伞的男人,手里还牵着个小女孩,当他们走过我身旁时,我不自觉地多看了他们一眼,那男人的伞沿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他的脸,但有那么一刻,我还是看见了他的模样。

他看上去年纪和我差不了多少,却有着一头银白色的头发。

我停下脚步。

白发男人和小女孩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视线,只是迳自走了过去,我回头望向他们的背影,那两个人都穿得一身纯黑,男人穿着黑色的西装,小女孩则是穿着有黑色荷叶滚边的洋装,活像是刚从葬礼回来似地。

像他那样的人,你一眼就可以从人群中认出他来……

我摇了摇头。

可能是是我想多了吧?

我转过身去,离开了那街道。

3

我一直到第二天一早,才得知李维坠楼自杀的消息。

星期天晚上,我在演奏会结束后就直接回饭店休息了,根本没有注意当天的新闻或晚报,直到周一早上,我才从报纸上看到李维自杀的消息。

那甚至不在头条版面上,而是在两三页后的社会新闻里占据着一隅小小的角落,倘若我没有不小心打翻咖啡杯的话,我或许根本不会看到那则新闻。

他从自家楼上跳下来的,当场死亡。

在得知此事后,我并没有为此而感到难过,也没有感受到其他类似的情绪,我只是很惊讶,惊讶于那个我昨天才见过的人,竟然今天就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也惊讶为什么像他那样潦倒了大半辈子的人,会时至今日才突然想要一死了之。

那该不会是我害的吧?

有那么一刻,这个念头曾闪过我的脑海,令我抖然一惊。但我回想那一天与他见面时的情景,我很确定我并没有说出任何会刺激他的话,也没有做出任何会令他想一死了之的举动,至少,我认为我没有。

他总不可能因为我抢下他的酒瓶就想去死吧!

对了,酒瓶,我在离开的时候,不是听见他又喝起酒来了吗?依照他那个人的个性,肯定是喝了酒后就醉得一塌煳涂,说不定就是因此而失足坠楼的。这么一想,我当时还真是应该直接把酒拿出去倒掉才是。

算了,反正倒掉了一瓶,他还是会再去找酒喝,依我过去对他的了解,他就是那样的人。

我仔细研读了那一栏小小的报导,确定没有人知道那天我曾去过李维的家,虽然他的死根本与我无关,但以我现在的知名度,跟这种事扯上关系总不会是什么好事。

我换掉那件被咖啡弄脏的睡袍,然后走进淋浴间,伸手转开热水,任由温热的水柱从莲蓬头中灌注下来。

我望着自己握着水龙头的那只手,上面有一道清晰可见的疤痕,从腕部一直延伸到肘部。

那是被酒瓶碎片割出来的伤痕。

李维醉酒之后不甚打碎了酒瓶,结果割伤了我。

直到此时我仍然记得十分清楚,那条伤口割得很深、身深,医生说,要是割得再深一些的话,我这辈子恐怕大概就没办法再拉大提琴了,虽然李维一直在向我道歉,哭着恳求我原谅他,但我终究没办法再忍受下去。

抱歉,白石,我忘了,你从以前就很讨厌我喝酒的……

你每一次都会忘,不是吗?

不管我再怎么劝你,再怎么求你,你还是一点也不会改变,不是吗?

渐渐的,我看到被雾气笼罩的镜子里,我的脸上露出一个模糊,而又诡异的笑容。

我想起我独自去医院包扎手部的那一天,李维一大早就不知去向,那天是个星期天,天上下着绵绵的细雨,我独自一人站在医院的大门口,思考着这次是不是该下定决心,就此离开李维。

我很清楚,我有才能,我可以靠自己的大提琴演奏独当一面,但李维不让我走,他总是说,我还太年轻,他看过太多像我一样浑身充满了斗志,却又愚蠢至极的年轻人从此在乐坛上消声匿迹,因为他们孤掌难鸣,纵有再大的才能也无用武之地。

你不能老想着要靠自己独闯,你必须找个搭档,一个人或许没什么力量,但两个人就一定没问题,我答应你,我绝对不会扔下你不管。

傻到会相信李维这个人,或许有很大部份也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曾经很感激他,因为他等于是把我带出道的老师,他教会了我很多事情,当然,也包括我不想知道,甚至憎恶的那一些,比如:关于如何与经济人同流合污,骗取同行的钱财;又比如:如何令那些对音乐有着极大热情的少女,听从你的摆布……等等。

然后我遇见了那个撑着黑伞的男人。

正如李维所说,那个男人身上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特质,不只是他那头白发,那身宛若参加葬礼般的穿着,还有他那种神秘难解的微笑——当你看见那笑容时,你会觉得他好像已经认识了你一生一世。

“你好,我叫罗亚,是个专门替人实现愿望的人。”他开门见山说道。

他的声音,你只要听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

没错,李维形容得一点不差,那个人的声音就是给人这样一种感觉。

“只是,你必须给我一样重要的东西作为交换。”

你不觉得很可笑吗?他以为他是什么?观音菩萨?还是圣诞老人……

不……这一点都不可笑,亲爱的李维。

可笑的人从一开始就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连愿望都不会许的人,当然很可笑。

我关掉了水龙头,走出淋浴间,拿了条干毛巾擦干身体,然后我抬起眼来,望向镜中的自己。

镜中人的双腿之间,有一道丑陋的伤疤,外显的生殖器官有一半以上早已经荡然无存。那是当年我与他的妻子翻云覆雨时,被他捉奸在床后,他在我身上造成的永久性创伤。拜他所赐,我这辈子都不能像正常男人一样结婚生子。每当我看到镜中的自己时,就会想起李维的所作所为,虽然我对不起他,可他竟这样对待我……

那段往事成了我永远也无法摆脱的阴影,而他,也因为这件丑闻而从此一蹶不振——这是老天对我们两人的惩罚!

某种程度上,他的确达成了我的愿望,但他也夺走了我很多东西……

但这一切都值得吗?

我今天会这样都是那个男人──那个叫罗亚的人害的……

不!

你才是罪魁祸首,李维!

你认为这值得吗?

……当然,他的确有一段时间过得还不错,但他一直没能写出更好的曲子……后来又被某件极为不堪的丑闻缠身……如今,人们也许还记得那首曲子,却不会记得它的作曲人是谁……他从自家楼上跳下来,当场死亡……

“我只可惜不能亲手宰了他!”我面对镜子中的自己,恶狠狠地说道。

“那你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吗?”那个下着雨的星期天,我站在医院门口,问那个黑衣男子。记忆当中,他好像人没有作出任何回答,只是静静地笑了。

“你认为这值得吗?”

“当然值得。”

我穿上浴袍,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