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雪果然活泼开郎又不怕生,在萧远走后,她就和我叽叽喳喳地聊了起来,好像我们从小就是认识的好朋友一样。也许是因为她是杨文语的女儿,所以我对她也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与她聊得特别投机。她告诉了我很多很多远在加拿大的故事,还说萧远和杨文语在那边过得很幸福,对她则更好了,尤其是萧远,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把她奉为掌上明珠的。
她和杨文语一样要强,尤其是在此时我对当今流行一窍不通的情况下,她更是滔滔不绝起来,一副见多识广的自豪样,着实可爱。她还喜欢逛街,和杨文语一样不知疲倦地逛。由于我对此时的香港也有点陌生,在新鲜感的驱动下,一直陪她逛到了傍晚,居然也不嫌累。
正琢磨着下一步还要走往哪里的时候,萧远打她电话了,要她马上打车回酒店,有一些事要办。虽然有些舍不得,但我还是想送她走,毕竟见面的机会还有很多。她笑着谢绝了,说从小自己就是很独立的,而且什么都不怕。真是个乖巧的孩子,如果我能有个这个乖巧的女儿,也一定会把她奉为掌上明珠的。
临走前,她要了我的电话,说和我在一起很开心,以后还会约我的。这么小就会说“约”了,长大了一定会和她妈妈一样,受所有男人欢迎。我也很想再见她,因为和她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我还没有自己的电话,只好把老大的电话先给她,找到了老大,也自然会找到我,都一样的。
萧雪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有些失落,不知何往。但想到刚出狱就会遇到这一连串有趣的事儿,还见到那么多故人,心头还是津津有味的。
身边就是一家酒吧,名叫“天上人间”刚开门开始营业。十几年没有痛快地喝过一次酒了,这个酒吧让我心痒到了极点。马上拨通花姐的电话,说:“花姐,快叫上老大、冷月他们,一起来天上人间,我们来个不醉不归。”
没想到花姐居然急道:“无情,换一家酒吧!天上人间不好,还是换一家吧。”
我想喝酒已经快想疯了,哪管这么多,说:“其他我又不认识,就是这里了,天上人间这名字听起来舒服,你们快来就是,别告诉我你们不认识。”
说完我就挂了电话。
走进酒吧,里面除了我一个客人就只有服务员在各自忙碌了。没办法,谁让时间还这么早呢?太阳都没下山呢。香港的夜生活都是很晚才开始的,十多年来,应该不会有什么变化。
既然还没有气氛,我也就没有急着要酒,先上了趟洗手间,出来后四处闲逛下,顺便等花姐他们过来,喝酒得人多才尽兴。这个酒吧很大,估计比老大以前在杭州的金碧辉煌,还胜一筹,想来这酒吧的老板也会是一个阔佬。也是,会有哪酒吧的老板不是阔佬呢?老大这十来年一直都在香港,不知金碧辉煌咋样了,他没有说起,我也没有问过。
路过一个类似于包厢的房间时,发现门微开着,从门缝望去,只见一个中年人手持檀香朝一块牌位又鞠又拜的。待看清楚那块牌位上的字时,我不禁吓了一大跳,全身一阵凉,牌位上居然写着“先父谢东方之灵位”,难道他是谢康?
他像是感觉到了门外的动静,一回头,我们都愣在那里。他正是谢康。
“上官无情?”他用询问的口气叫我的名字。
他没有什么变化,我却有了大变样,又相隔了那么多年,难怪他会这么问我。我笑道:“是啊,好久不见。”
他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我。“你父亲的事……”我不知接下去该说些什么,谢东方虽然不是死在我手上,却也是因我而死,后来,他的公司就倒闭了。那时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了仇恨,所以我对谢康,还是有些愧疚。
他出人意料地给了我一副微笑,说:“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别提了,也不全是你的错,况且冤冤相报何时了呢?我有幸福美满的家庭。”
我欣赏他的豁达,可以这么看淡亲人的仇恨与生死。谢东方的死,也伴随着我父亲的故事长埋地下了,这不仅是对我,对谢康也是一件好事,因为前辈的恩怨,往往会驶及下一代。这十二年,我什么都看开了,心如止水。
对了,他对丽丽的情况一定有一些眉目,至少会比花姐他们知道的多,况且,当初还是谢康带丽丽去美国的。也许从他口中,我可以知道丽丽的下落,就算不能直接知道,能得到一些关于她生活的消息,对自己也是一种安慰。此时的谢康仿佛是我的神灵,他出现得太及时了,今天,我出狱的这一天,的确是我生命的转折点。我万分期待地问:“谢康,你知道丽丽在美国过得好吧吗?家庭幸福吗?她什么时候会回香港?”
对于我的问题,谢康的表情有些惊讶,疑问道:“丽丽,你是说曾经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就是我那个叫谢丽的妹妹吗?”
我喜道:“当然是她了,除了她还会有谁?不是你带她去美国的吧吗?听说她还在美国结婚了,我挺想她的,所以就想问你一些她的消息。”
谢康的表情有些匪夷所思,走到我面前问:“你真的不知道?”
我说:“不知道才来问你的呀,我坐牢后几乎就没有她的消息了,对她结婚的事我更是一无所知,请求你帮帮忙啦。”
谢康怪异的眼睛一下了暗淡下来,无奈地笑道:“什么去美国什么结婚了啊,我都被你搞糊涂了,我那个妹妹死了都十几年了,你坐牢不满一年,她就死了,怎么,你朋友没跟你说吧吗?”
“什么?”我被他的话震退了好几步,全身冷得鸡皮疙瘩四起。
谢康继续说道:“她死的时候,我去看过她一次,后事都是赵峰还有宋仁杰的老婆给操办的,他们没有和你说吧吗?”
我浑身都僵硬了,怎么可能呢?他一定是跟我开玩笑的!可是为什么我会害怕会心寒?
“无情!”花姐心急如焚地赶到我面前,看到我的样子,她也愣住了。
谢康问花姐:“怎么,你没和他说清楚吗?”
我死死抓住花姐的肩膀,半哭半笑道:“花姐,你快告诉我谢康是跟我开玩笑的,丽丽是不会死的,她一直活得好好的。我知道你不会骗我的,会跟我说实话的,你快告诉我,丽丽去了哪里,去了哪里啊?”
听见我的哭泣,花姐泪如雨下,说:“无情,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骗了你,丽丽没有出国,也没有和别人结婚,她是死了——”
感觉所有的声息全是梦一场,和全身无力,放开了花姐的肩膀,头沉沉地掉了下去,靠在墙上,像具死尸。为什么会是这样,我苦等了十二年,赎了十二年的罪,为什么老天爷还是不肯放过她,放过她!
花姐抹干眼泪说:“无情,既然事情已到这步田地,我也就不瞒你了,实话跟你说吧,你坐牢才半年多的时候,丽丽就死了。正如程雷所说,丽丽在得知你被捕后,精神恍惚,一不留神就从楼梯上摔了下来,伤了大脑。住了好几天的院,终于清醒了过来,那时,你已被判了二十年的大刑。后来,她整个人就变了,精神一落千丈,我们想带她来看你,她却不肯。她说怕你见了她,会高兴地忘记她;而不见,你就会日夜牵挂她,她也会时时刻刻想念你。你知道,她对你,从来就是这么傻的。以后的日子,她几乎不怎么说话,就是每天躲在房间里画你的肖像,饭吃得也少,日渐消瘦,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们担心她这样下去身体会崩溃,更担心她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带她去医院一检查,医生说她身体没什么异样,就是缺乏营养,而我们知道,她得的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所以想不顾一切地带她来见你,可是她反应剧烈,甚至用自杀来威胁我们,那样,我们投降了,只是小心翼翼地照顾她,心想,总有一天她会想明白来见你的。可是在半年后的一天清晨,我们打开她房间的门,却发现她抱着你的画,停止了呼吸。她留下了一百多张画还有一个小盒子,上面放着一张纸条,说要把这些画还有那个盒子都留给你,还说不要告诉你她的事,她怕你知道了会难过,会煞不过这二十年。所以,我们就骗了你……”
说到后来,花姐已经泣不成声了。我像块木头一样,听花姐从头说到尾,泪水淹没了我的天与地。脸上却笑了,笑得痛心疾首,笑得连鬼见了都要发愁。丽丽她怎么会这么傻呢?只要来看看我,这一切或许就都不会发生了,她的结局,和她母亲一样,却她把我陷入了和谢东方对她母亲一样的不仁不义里。
耳朵里嗡嗡作响,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是丽丽的呼唤。酒吧里的灯火万紫千红,宛如丽丽手下的画,引人入胜。
无名山,是丽丽最后的归宿,借着手机微弱的灯光,我摸索到了她的墓前。十几年了,刻在墓碑上的字依旧清晰,像是老大的手迹。拨开碑前厚厚的土,一个箱子露出了尖角。花姐给了我打开箱子的钥匙,可锁早已是锈迹斑斑,锁眼都模糊了。我用拳头打开了箱子,露出一个油包。打开油包,是一个小盒子,盒子下面压着厚厚的一叠画。纸张已经泛黄,而纸张上的画依旧是栩栩如生,他戴着一顶帽子,帽沿遮住了双眼,一百多张画,尽是如此。也许在丽丽的眼里,我的目光永远都是被遮掩的。她不敢轻易地掀开我的帽子,直到死,都不敢。
手棒着画,靠在她的墓碑上,我没有哭泣,因为在她面前如果我哭了,她一定会比我更加难受。时隔这么多年,我们终于又依偎在一起了,有好多话想跟她说,一辈子都说不完的话。那天晚上在西湖边南山路,丽丽撞了我,第二天在医院我看见了她,仿佛就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接下来的一幕幕,又从我眼前闪过,只是都太过短暂了,十二年的等待到头来,还是一场空。两个月,已足够承载一份爱,只可惜我从未说过爱她,不知此时对她在地下是否听见我的心声。
打开那个小盒子,我不禁笑了出了声,是一支手枪,我的老朋友“银天使”,久违了。折开枪,转轮里刚好有一颗子弹,应该是丽丽有意留给我的吧,十二年了,它不会变成一颗臭弹了吧?丽丽,生前对我捉模不定的,死后凭什么对我这么有信心?
突然手机响起了,记得以前在这里是没有信号的。以为是老大或花姐他们,没想到是萧雪,杨文语的女儿。
“喂?”我接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萧雪轻细的声音,她说:“无情叔叔,我正躲在被窝里呢,今天和你一起玩,真开心。但是我只知道你叫无情,却不知你姓什么,这样说我们是好朋友总好像是欠缺了些东西,所以我刚才问爸爸,他却不肯告诉我,要知道他从来都是不会拒绝我的,尤其是像这样的小事,所以我生气了,不理他了。无情叔叔,还是你我告诉我吧,我要知道你姓什么,无情这两个字太别扭了,我不喜欢。”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和她妈一样爱耍性子,我说:“我叫上官无情。”
没想到她竟然欢喜地叫出了声,笑道:“真的啊,太好了,我们可真有缘份,你知道吗?我出生的时候就叫上官雪,后来妈妈嫁给了爸爸,我才改叫萧雪的,哈哈……”
手机从容不迫我耳畔滑落,掉到了地上。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叫到很多人对我的嘲笑,他们是曾经死在我枪下的人。
我的生命一片空白,充满血腥的“银天使”,透心凉。它需要一个归宿,一个终点,正如丽丽一样,我们都需要一个崭新的明天,来终结今天的一切。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听到枪声,原来它也可以这般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