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花厅前的池上浮放着散着同样桂色的水灯,池里的荷仅剩乾枯的莲梗和深色的荷叶亭亭挺立着,她望住了离池子有些远,植在白石栏杆内的梅树。
然后,缓缓蹙起眉。
纤细的枝桠上仍缀着几片被灯映得同是桂色的叶,在寒风的吹拂下,显得柔弱不胜。
掉头望着厅里的众人,千桃还未在这样多人的面前表演过,但她看来却十分兴奋而不是怯场。
在客栈里看到的那个女婢──若不是那一身略冷的气质,她长得还真的很容易……忘了她的长相。
她立在樊家那个已出嫁的小姐身后,那名小姐的眼,明亮若星辰,眼望着表演,像是瞧着,又似心神不在此,察觉了千桃的视线,樊小姐回首望向千桃,微微一笑。
真的……很像。
但千桃不肯定。
有更多的理由让千桃感到疑惑。
她轻握住了右手,手上的细银链也映着柔和的光晕,闪着细细的银光。
千桃?碧或拿起惯用的七弦琴立起身,疑惑地望着仍怔着的她,换你了。
她对碧或摇摇头,也立起。
宣流敬过樊老爷后在客座和樊公子聊着不着边际的话题,二人看来还算尽兴,千桃站出来时,原先仍在交头接耳或与樊家人祝贺的宾客们立时静了下来,望住她。
凰鸟静静地伸出手,她走近,凰鸟握住她戴着银链的右手,千桃漾出浅浅地笑颜。
刹时,听到了场中许多倒抽口气的声音,千桃喜欢被欣赏的视线,她的笑容更深了些。
凰鸟知道她性子,澹澹笑意闪过,和她一同走到场中央,对着樊老爷行了礼,琴声由原本的若有似无变得清楚。
樊老爷见到了千桃,眼睛为之一亮。
很美丽的歌姬。他眼底流露欣赏,对一旁的夫人道。
大户人家的女眷一向是美丽的,不论是因有财有势而能得到美丽女子的眷顾,或是因为环境优渥而能养出娇滴滴水嫩嫩的女子,总之,一向是不乏美人的,但见过世面许多的樊老爷仍为千桃的美惊艳。
夫人望着千桃,夫人年轻时亦是城中数一数二的青楼花魁,女人望女人的眼神,向来眼光是比较的,却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个……花容月貌犹胜她年轻时不知几分的美人儿。
碧或没有奏特别需要技巧的歌,凰鸟笑意犹在,望着樊老爷,心底默数着曲调。
樊老爷亦不忘有礼地将欣赏的眼神移向她。
当琴音停下时,凰鸟开口了。
原先因千桃引起惊艳的讨论停了下来,唯剩凰鸟的歌声回绕在厅里。
凰鸟先歌了一段之后,千桃才开始唱,略低柔的嗓音缠着凰鸟的歌声,将凰鸟本就清澈柔软的乾净嗓音衬得更加温润,这是凰鸟想出来让千桃在表演时弥补歌艺不足的部分,而看来十分成功。
宣流十指交握,微笑地看着她们表演。
樊府的规模令人不难猜出他们在各国间的影响力,宣流之所以敢在这儿依然不减招摇也是因为他在国内深居简出,几乎没什么人认识他,宾客的分布几乎是各城池国家间的缩影,也可以顺便在这儿观察一下,甚或者是在这儿表演未来可以省下许多麻烦,他正在心底盘算着,并不显得无聊。
和宣流一样不动声色观察着宾客的碧或并没有想得那么深远,他稍稍看了一会儿,发现了那名千桃说是妖精的女婢。
琴声再次响起,加入了凰鸟的祝贺咏唱中,应是音质清亮的七弦琴在碧或娴熟繁复的指法下奏出了欢欣轻快的曲乐,瑢灭本就爱琴,不能表演,她在角落里试着学碧或的指法。
和碧或的琴声配合得天音无缝,凰鸟侧头对他浅浅一笑。
一曲唱毕,二人退了下去,众人才如梦初醒的抚掌赞美,气氛热络了起来,表演结束后才是谈正事的时间,希帮她们在杯里换成了澹酒,以免待会儿敬酒谢客时醉倒,心底着实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快结束了。瑢灭知道那看来冷澹的眼底是不耐烦的,她安抚着。
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平民。希在心底不快地想。
宣流在各席间如鱼得水地和宾主开心地聊着,希和碧或则伴着千桃和凰鸟向樊老爷敬酒,在这么多政要富商面前大伙倒还算把持得住没对舞姬和歌姬失礼,私下想向他们询问的都让碧或给打发去问宣流了。
樊老爷和樊公子皆是南方人模样,看来文弱秀气,个性上倒有几分北方人爽快。
樊公子在表演后便差人请他们先回行馆休息,只留下宣流。
仆役领着他们出府时仍不掩好奇地望着能歌出天籁般曲子的凰鸟和美得不能再美的千桃,但教养毕竟是不同,仆役仍是不发一语地将他们送至大门口。
马车已备好,千桃回首,望了一眼府邸,轻轻握住了手上的银链。
沐浴过后的凰鸟早早便回去歇息了,回到行馆的希一个人关在房里不知在做什么,瑢灭正缠着碧或要他教她今天他奏的曲子。
房里,数盏暖橘色的灯漾着柔光,方沐浴完的千桃拿着巾子坐在榻上,缓缓地拭着湿发。
桃花香气在房里浮动,她已戴惯的银链正放在窗枱上,映着弯钩似的残月,辉映着相同的银光。
你今天怎么了?将巾子衬在衣上以避免沾湿衣裳,拣起妆枱上的木梳将发梳开,她不经意地开口,不知在和谁说话。
银链的光芒又盛了些。
一名半透明的男子缓缓出现在窗枱前,眼神复杂地望着他的主人。
千桃眨了眨桃花眼,无辜地漾开笑,怎么了?
我的另一半,在那儿。好一会儿,男子才开口。
那儿?哪儿?不大在意地听着,轻皱着眉稍稍使力将发梳开,她再一次用巾子将长发拭乾。
他真的不懂,她明明就不是人,做什么这么麻烦得非得和人一样?也真不知道她是在装傻或真不懂,他仍是回答了,今天你去的那座府邸。
哦──那儿呀……第二次拭乾了长发,她拿起当初她梳过后十分喜爱,因此缠着让宣流送她的象牙梳沾了些发油梳起来,妖气的确很重。
……你有资格说别人吗?男子环胸睨着她,若不是带着他恐怕她会更夸张吧?
是没有……千桃抚颊,好嘛,我知道你是天石嘛。
他可没说什么。男子身子渐渐化成实体,坐在榻上,抬首望着月,不再是了。
你自个说,今天攻击碧或的魑魅是不是来找你的?没理会他在说些什么,终于搞定头发,她倒了杯凉茶。
……或许吧。他自然是知道自己身价的,但是对于自己被制成一个女人用的首饰他仍是极度不高兴。
她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有一下没一下安抚似地拍着他的头,见天石的脸色愈来愈难看,她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染上了宣流的习惯,她停下手,对他笑了笑,我当你的主人不好吗?
我不需要主人。他臭着脸,当初若不是他们之中的神子,他也不会被分成二半;而若不是这个花妖的妖力比他还强,甚至就是她多得过度的妖力不断注入天石,害已经碎成碎片的天石差点盛不住她的妖力,他也不会开始有意识,千桃也不会变成他的主人。
好嘛,可是我需要你呀,没有你我可能会被像今天白天那种臭道士杀死耶。千桃摆出楚楚可怜的模样扯扯他衣袖。
你不把那个道士玩死大家就要偷笑了,凭他那点道行杀得了哪只妖呀?更何况是这只强得过头的花妖?天石嗤之以鼻,他将手靠在窗上支着颐,瞪着坐到榻上后将他当成靠垫的千桃,神子要当她的靠垫是他心甘情愿的,为什么连他也得当靠垫呀?
我怎么会,我是温柔善良的千桃耶。将脚缩在榻上,她小口小口地啜着茶,已有些倦意,天石,你有没有名字?
……廉贞。
她意外地眯了眯眼,直起身望着他,你为什么有名字?
她本来以为她是他主人,她终于有机会可以帮这个天石取名的,她都还没取这家伙哪来的名字?
我不该有名字?他奇怪地看着千桃。
我就没有名字。她的名字还是她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天石为什么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我是天石。
这和天石有什么关系?爱追根究底的性子又在此时冒了出头,千桃追问着。
廉贞抚额想了一会,你知道天石的意思吗?
不知道,她摇头,指指窗枱上首饰示意他拿来,廉贞看着有他一半的银饰,脸色有些难看,迟疑了下才交给千桃,天上的石头?
对,天上的石头,就是星辰,日是太阳,月是太阴,而我是廉贞,如此而已。
廉贞现下离不开她的原因也是因为他不完整,现在的他是千桃用自己的妖力当成生气在养他,若离开了她廉贞只剩消失一途,但……见她一副爱睡的模样,他扶住她头,你倦了?
嗯……稍微。千桃打了小小的哈欠,将茶杯塞给他。
但就算她的妖力再强大,随着他不断成长就会吸取她更多妖力,她会感到疲倦也是因为他……廉贞接过已空的茶杯,眼底不由得闪过澹澹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