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雨寒置若罔闻,悠然道:“这枝白玉箫以回鹘和阗玉精制而成,长一尺八,四个指孔口沿恰好都有红斑,阁下一定以为是汉代洛阳舒氏制造的‘雪中梅玉篴’了?”
华服老者目中讶色一闪即逝,怒容少敛,淡淡道:“原来小姐也是识货之人。”
西门靖仇只知道汉箫名“篴”,京房之前,多为四孔;从来不曾听说什么洛阳舒氏,更不知如何分辨玉石产地,听见陆雨寒淡淡几句,便将这老者镇住,心下又是佩服又是喜欢,忖想:“陆姑娘学识见地,远远在我之上。”
陆雨寒嫣然一笑,淡淡道:“阁下既然知道舒家所制的‘雪中梅玉篴’,想必也该知道它最重要而隐秘的特征了?”
华服老者微微一怔,皱眉沉吟片刻,忍不住道:“除了这些,还有什么特征么?”
陆雨寒柳眉一扬,叹道:“舒家所制的‘雪中梅玉篴’,其箫管内腔壁必定刻有一个梅花标志。阁下连这也不曾听说,难怪竟会将这赝品当作宝贝了。”
华服老者“哼”了一声,老脸微红。
他浸淫古乐器数十年,博闻广识,今日却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如此挖苦,不免大感羞恼恚怒,但看陆雨寒从容得意之态,又不由得将信将疑。
当下冷笑道:“就算如此,玉箫吹口如此之小,你从哪里看得出腔壁上有没有梅花标记?”
陆雨寒笑吟吟道:“你不信么?那我就让你心服口服。”从袖中取出半张金黄色的纸券,道:“这是西京城务本坊‘王记柜坊’所开的飞钱,标价三百万钱,买你这枝玉箫够不够?”
西门靖仇吃了一惊,三百万钱!他家中一年花费也不过数千钱,这一枝玉箫便要三百万?
华服老者似乎也未料到他出手如此阔绰,接过飞钱,狐疑地端详了半天,淡然道:“倘若是真票,三百万自然绰绰有余。”口气大为和缓。
他将飞钱交给身旁的锦衣大汉,耳语叮嘱。
锦衣大汉应诺一声,出了门,翻身上马,风驰电掣地朝西面的务本坊奔去。
陆雨寒知道那大汉是去柜坊查核飞钱真假,浅浅一笑,转身凝看其他乐器。
西门靖仇拉了拉他的衣襟,低声道:“陆姑娘,你当真要花费三百万钱买一枝玉箫?”
陆雨寒笑而不答,反口问道:“大哥,昨天听说你会演奏数百首古乐曲,是真的么?”
西门靖仇微微一愣,点头道:“当然是真的……”
陆雨寒嫣然道:“那就好。否则这三百万的玉箫就买得折本啦。”不再多言,凝神赏看壁上悬挂的其他乐器。
过了片刻,锦衣大汉骑马急奔而回,将飞钱交给华服老者,低声说了几句。
那老者脸色大转柔和,朝着陆雨寒微微一笑,拱手道:“原来小姐是扬州陆家子弟,难怪见识如此不凡。在下张宝贤,适才怠慢失礼之处,还望公子海涵。”
西门靖仇心想:“原来陆姑娘家世如此显赫。这张掌柜如此势利之人听见扬州陆家也立刻换了脸色。”
陆雨寒微微一笑,脆声道:“不知者不罪。既然这飞钱没有问题,张掌柜可否将玉箫卖给我呢?”
张宝贤微笑道:“这枝‘雪中梅玉篴’市价二百一十万,公子所付购资远超此数,只管拿去……”
陆雨寒不待他说完,伸手取过那枝玉箫,突然重重砸落在地。
“吧嗒!”玉箫应声断裂,碎玉飞溅。
西门靖仇大吃一惊,与张宝贤等人齐声惊呼。
陆雨寒俯身拾起断为三截的玉箫,笑吟吟地递给张宝贤,挑眉道:“张掌柜,你看看这里面有梅花标记么?”
张宝贤骇然错愕,怔怔地接过断箫,低头细看,箫管内壁光洁润滑,哪有任何标记?
陆雨寒笑道:“洛阳舒家所制的‘雪中梅玉篴’真品,受其特殊玉石‘雪梅玉’数量之限,当年也不过做了四枝而已。传世至今的仅剩下两枝,一枝在南诏国,还有一枝偏偏就在我扬州府第。张掌柜这一枝又怎么会是真的呢?”
西门靖仇始知他千金一掷,竟只是为了证明此箫乃是赝品,惊讶痛惋,心道:“此箫纵然不是真品,也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义弟这般随手摔碎,实在太过可惜。”
张宝贤捧着断箫,脸色青红不定,又是羞惭又是尴尬,无言以对。半晌,才叹道:“陆小姐见识过人,张某甘拜下风。‘仙音集’今后无颜立于西京之市。”
陆雨寒嫣然道:“张掌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算是神仙也难免有走眼的时候。这店中七十余件古乐器只有这么一个赝品,已经极为难得了,你就不必自责啦。何况,张掌柜知错能改,坦荡光明,果然不枉‘童叟无欺’的称号。依我看来,‘仙音集’的名声反倒应当更加响彻才是。”
张宝贤苦笑道:“陆小姐善体人意,更让张某无地自容。”
顿了顿,将那张飞钱恭恭敬敬地递呈奉还,道:“张某孤陋寡闻,误入混珠鱼目,惭愧之极,岂敢再以假充真,蒙人钱财?这三百万还请公子收回。”
陆雨寒摇手笑道:“张掌柜,买卖是两相情愿之事。我早知道此箫不是真品,是我心甘情愿地买来砸了玩耍,怎能怪你?”
他转身指着墙上悬挂的碧玉笛,道:“张掌柜,这枝碧玉笛是晋代刘夫人所制的‘冷翠凝香雪’吧?在这里卖几钱?”
张宝贤见他一眼又认出玉笛来历,更加敬服惊佩,不敢有任何隐瞒,恭恭敬敬道:“公子电眼如炬。这枝‘冷翠凝香雪’市价九十八万钱,公子若想要,只需九十万钱便可。”
陆雨寒道:“先前那枝玉箫二百一十万,加上这枝玉笛正好三百万。这样吧,张掌柜将这枝碧玉笛送了给我,这三百万钱就当买箫笛的购资啦。”
他不容分说,将碧玉笛摘了下来,回眸笑道:“大哥,你的那枝‘绿玉秦妃笛’不是摔碎了么?有了这枝‘冷翠凝香雪’,就可以和我的‘弄玉碧凰箫’合奏‘凤凰台曲’啦。”
西门靖仇一怔,不明所以,见他朝自己眨了眨眼,只好含糊其辞地胡乱应答一句。
张宝贤在旁边听见,大吃一惊,颤声道:“陆小姐说的……莫非是春秋秦穆公的‘弄玉碧凰箫’?”
陆雨寒将碧玉笛递给西门靖仇,嫣然道:“是啊。张掌柜一定也听说过了?这枝箫是秦穆公女儿弄玉的心爱之物,与她夫婿萧史的‘紫凤笛’是一对天下至宝,可惜‘紫凤笛’不知流落何处,我搜罗了许多年始终也没找着。不知‘仙音集’有没有‘紫凤笛’的消息?”
张宝贤瞠目结舌,灰眉不住地微微颤动,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西门靖仇在一旁听得晕头转向,迷迷糊糊,正想问个明白,却听陆雨寒微笑道:“张掌柜也不知道么?罢啦,我们住在‘仙萼客栈’,如果‘仙音集’里来了什么好宝贝,烦请你通知一声。”西京。
太平王朝京城,四海之都。
天上白玉京,天下西京城。
西门靖仇在塞外之时,就曾听说这普天之下最为富庶繁华的城市。
据说此城纵横百里,彩楼高插入云,车马如龙,人潮似海,城里单单胡商、番使便有三十万人之多,每个人打一口喷嚏,黄河就得决堤。
在今日之前,他也曾根据纷纭众说,想象过许多关于西京的图景:满城烟柳,夹道秋槐,飞檐流瓦,金碧辉煌,骏马香车当街纵横交错,美女如云满楼红袖招展……
但所有的想象都不如亲眼目睹来得震撼。
当他牵着瘦马,与陆雨寒携手走入明德门,看着那宽近百丈的朱雀门大街遥遥直抵二十里之外的雄伟皇城;看着被皑皑大雪压着的鲜红围墙层叠交错,肃穆严整;看着万千巧夺天工的高楼夹道雄立,弯弯的檐角在蓝天下闪耀金光;看着无数的人流、无数的马车在厚雪堆积的大街、宽道穿梭纵横……他突然如被电流所击,呼吸停滞,心跳顿止。
西京!
这两个字在他心中风雷激荡,刹那间让他如此激动、狂喜、震慑、怅惘……
他终于来到了西京,这座魂牵梦萦的京城,寄托了他儿时以来所有壮丽的梦想。他的人生,是不是也注定在踏入城门的那一瞬间,发生了改变?
“大哥,走吧。”陆雨寒摇了摇他的手,嫣然一笑。
西门靖仇如梦初醒,笑道:“走。”拉着他一起翻身骑上马背。
瘦马精神抖擞,昂然站在朱雀门大街上,对着远处的皇城引吭高鸣,然后在满街行人愕然关注下,撒了欢似的朝着朱雀门狂奔而去。
西京城极大,皇城居北,因此越靠北面越繁华。
两人骑着瘦马穿街过巷,沿途观赏京都风物人情,事事新鲜,物物好奇,时而比划指点,相视大笑;时而摇头惊叹,啧啧称奇。
此时正值岁末科考前夕,京城中到处都是各地赶来的举子,放眼望去,麻衣如雪,满于九衢。
饶是如此,这两人一个是俊俏王孙,一个是穷困书生,共骑着一匹摇头晃脑的黑瘦瘦马招摇过市,仍然极为引人注目。但他们此刻兴奋喜悦,丝毫不在乎别人诧异、好笑的目光。
两人到了皇城东南面的“平康坊”,在坊内最豪华的“仙萼客栈”住下。
吃过一顿极为丰富的早饭,陆雨寒便拉着西门靖仇去东市买衣裳。
西门靖仇见她花钱如流水,心中不安,原不想同去,但见自己衣裳又脏又破,与她站在一起实在太过扎眼,所带的其他衣服又在逃命时掉了大半,无甚可换,无奈之下只好随他前往。
东市楼阁连绵,店铺鳞次栉比,人流似海,买卖喧哗声嘈杂震耳,热闹之极。
西门靖仇一边东张西望,眼花缭乱地看着满街花花绿绿、参差错落的匾额招牌,一边紧紧地握着陆雨寒柔软的小手,亦步亦趋,生怕被人潮冲散。
陆雨寒拉着他进了布铺,挑了几匹华丽丝绸,命裁缝量体裁衣,当场赶制,然后又拽着西门靖仇赶往别间店铺,购买其他衣帽物品。
有钱使得鬼推磨,老裁缝收了重金,精神大振,手脚麻利之极。不过一个时辰,等到西门靖仇两人逛了一圈,回到店里时,他早已逢制好了四套衣裳,件件精细合体,无可挑剔。
西门靖仇穿上紫金长衫,披上皮毛斗篷,登时脱胎换骨,俨然一个王孙贵族,丰神玉朗,玉树临风。
他顾影自照,恍惚若梦,几乎认不出那镜中人竟是自己,自己以前也是太子,难道……忽然间,内心有点恍惚,因为他已慢慢联想到自己的国家,如果不是这太平王朝的泰始王所灭了西乐国,自己现在还是太子呢!
趁着西门靖仇恍惚之间,陆雨寒也换了一身白裳,清丽如画。站在一旁凝视着他,眼波温柔欢喜,嫣然道:“靖仇,只有这样的衣服才配得上你呢。”一语未毕,脸上忽然泛起淡淡的红晕。
西门靖仇看着波斯玻璃镜中两人璧玉似的身影,心中怦然剧跳,那奇怪的酥麻酸甜的感觉又忽地涌上心头。
出了布铺,陆雨寒似乎不急着回客栈,牵着西门靖仇七折八转,到了一条相对清净的街道上。
彩楼巍峨,琼阁错落,街边停了许多华丽马车,来往行人多是肥马轻裘的富豪公子。
西门靖仇奇道:“陆姑娘,我们现在去哪儿?”
陆雨寒眨了眨眼,笑道:“大哥,你难道忘记了吗?我们现在要去朝廷啊!”
西门靖仇一愕,笑道:“只是,像我们这样的平民能进入到朝廷吗?”
陆雨寒嫣然道:“那你就别多问,只管随我来。只要你乖乖听话,一定可以进到朝廷内的。”不容分说,拖着他的手,翩然朝对街的店铺走去。
西门靖仇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又是好奇又是忐忑,随着他进了那店。
抬头一看,门口横匾上写着“仙音集”,两边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与君共饮汤汤乎流水”,下联是“携子同登巍巍兮高山”,横批是“知音进来”。
店里琳琅满目摆放的全是箫、笛、琴、瑟、琵琶之属,原来竟是一家乐器店。
西门靖仇更觉诧异,不知状元与乐器之间有什么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