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他自小酷爱音律,精通古乐,读书之余,常常自制箫、笛,吹奏自娱,此时放眼看去,店中陈设的碧玉笛、白玉箫、桐木古琴……无一不精美绝伦,心中顿时起了喜爱之意。一时之间顿将陆雨寒所言忘得一干二净,只顾屏息凝神,流连观赏。

他缓步走到那管白玉箫前,见其莹润光滑,纤巧可爱,一时忘情,忍不住便想伸手摩挲把玩,刚一探手,便听一人喝道:“住手!”

西门靖仇吃了一惊,缩回手,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头戴碧纱高帽的华服老者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片刻,冷冷道:“本店乐器都是极为贵重的古乐器,未付购资之前,一概谢绝触摸。”

西门靖仇脸上一红,微觉不好意思,正转身欲走,陆雨寒忽然挡到身前,柳眉一挑,冷笑道:“听说‘仙音集’里有不少宝贝,原来不过如此。这等伪劣之物竟然也敢冠冕堂皇地摆放在外,掩人耳目。可笑呀可笑。”

华服老者灰眉一拧,冷冷道:“本店乐器只卖给识货知音,公子既然觉得是假货,就请出去吧。”

话音刚落,立即有两个锦衣大汉将店门推开,朝西门靖仇二人作逐客手势。张宝贤似乎没有听见,只是喃喃自语道:“‘弄玉碧凰箫’……‘弄玉碧凰箫’……原来……原来真有此箫!”

陆雨寒一把牵起西门靖仇的手,笑道:“大哥,咱们去逛逛字画铺。”踏步朝店外而去。

西门靖仇茫然不解,出了“仙音集”老远,回头望去,看见张宝贤依然石人似的呆呆站着,口唇翕动,犹自喃喃念叨着什么。

阳光灿烂,蓝天澄澈。

将近中午,两侧屋檐的积雪、冰柱都已开始融化,青石大街湿淋淋的全是水渍,马蹄交错,水珠飞扬。

大风吹来,道路两旁的漫漫树桠簌簌摇晃,覆盖其上的冰雪纷纷扬扬,飞花碎玉似的扑面卷舞,冰凉彻骨。

陆雨寒牵着西门靖仇的手,笑吟吟地走在长街上,说不出的轻松得意。

西门靖仇忍不住道:“陆小姐,洞箫吹口那么狭窄,你是怎么看出管内腔壁没有梅花标志的?倘若一时没看清,岂不是白白冤枉了三百万钱?”

靖仇改口称她为陆小姐,陆雨寒听了也没有分辨。

陆雨寒“扑哧”一笑,叹道:“靖仇啊你真笨,谁说‘雪中梅玉篴’里面真有梅花标志来着?”

西门靖仇大吃一惊,吃吃道:“那……那你……”

陆雨寒格格一笑,柔声道:“反正‘雪中梅玉篴’早已失传,我爱说什么便是什么,他上哪儿印证去?我花三百万钱,又砸了个稀烂,就凭着这架势,他还敢不相信么?”

西门靖仇“啊”地一声,愕然半晌,心道:“是了,他必是看不惯张宝贤的势利傲慢,才故意这般捉弄他的。”苦笑道:“陆小姐,他不过一介商人,你何苦花三百万与他怄气?”

陆雨寒抿嘴笑道:“我哪有闲情与他斗气?他不过是我的敲门砖罢了……”

“敲门砖?”西门靖仇越发糊涂,正想问明究底,身后长街上突然响起“嘚嘚”的马蹄声,皮鞭裂空,叱呵声此起彼伏。

“驾!”“让开!让开!”

两人回头望去,只见一行金吾卫马队气势汹汹地急速冲来。

街上人流汹涌,慌不迭地避让开来。一个老人闪之不及,被当头抽中一鞭,顿时鲜血横流,倒地晕厥,被周围百姓拖救开去。

西门靖仇惊怒愤慨,想要上前理论,却被陆雨寒一把拉开,低声劝道:“靖仇,这些金吾卫是京城太岁,王公贵侯也招惹不起。你想当官,可不能和他们结怨。”

西门靖仇早听说西京的金吾卫仗着是皇帝御卫,在京城里横行霸道,无法无天,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心中气怒已极,恨恨道:“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陆姑娘,我若是个官,就是冒死也要和这些太岁爷斗上一斗。”

陆雨寒凝视着他嫣然一笑,妙目中满是温柔之意。

“天师驾到,闲人避让!”锣鼓齐鸣,金吾卫仪仗队狂风似的冲卷而过。当中的四驾彩车上道旗飘飘,法幡飞卷,前后站了八名黄衣道士,清雅挺秀,飘飘如神仙。车窗帘幔紧闭,瞧不见里面人物。

“天师道?”西门靖仇脱口讶道。

这些道士的装束赫然与昨夜在荒山雪岭所见的那三名短命道士相同,正是昆仑山天师道士。

旁边的百姓纷纷议论道:“前日是法严寺和尚,昨天是上清派道士,今日是昆仑山天师,也不知明天会是谁?”

“听说没几天这各路神仙就要在曲江池论道斗法了,到时有得热闹看了。你们猜谁能成为咱太平王朝的国师?”

“依我看,昨天上清派的那道姑长得水灵标致,形象忒好,做国师最为合适……”

“你奶奶的,你当是在选美么?据说这张天师法术通天,我看国师多半是他。”

听到此处,西门靖仇蓦地想起那日听苏白石兄妹所说的“仙佛国师会”,想来这些道士进京就是为了参加这“国师大会”的。

三教九流云集京城,只为了争抢一个“国师”之位,这大会果然吸引了不少眼球。相比之下,今年的科举考试反倒没那么引人注目了。却不知这些龙虎道士在金吾卫拥簇下前往何处?

金吾卫仪仗队风驰电掣而去,街上重新恢复了喧闹。

陆雨寒双眸一亮,指着前面的酒楼笑道:“大哥,这家‘桂花楼’是西京城里最贵的酒楼之一,海鲵干脍和驼峰炙极为出名,咱们进去尝上一尝吧!”拉着他疾步而行。

酒楼华轩彩柱,雄伟壮丽,果然比寻常饭店豪奢百倍。

酒楼内人头耸动,喧声如沸,大多都是进京科考的豪门公子。歌女妖姬穿插其间,笙歌艳舞,撩人耳目。

两人在二楼临街的窗口坐下,点了一桌酒菜。

菜肴果然俱极精美,色香味无不佳绝,但价格之贵,却让西门靖仇望之咋舌。单只一盘“驼峰炙”便价值数万钱,足够他家中生活十年。

陆雨寒纤指挑夹玉箸,随着丝竹舞乐的节拍,轻轻敲扣案沿,环顾四周片刻,回眸微笑道:“靖仇,这家酒楼的价格比别家至少贵了五倍,生意却依旧这么好,你知道为什么吗?”

西门靖仇摇头,苦笑道:“陆小姐既然知道这里宰客,为什么还要进来?”

陆雨寒嫣然一笑,道:“因为这家酒楼的老板,是当朝的国子祭酒郭若墨。”

西门靖仇“啊”地一声:“是他!”大为惊讶。

郭若墨是太平王朝极为著名的大学士,备受皇帝恩宠,既是统管太平王朝各级学校的“国子监”最高长官“国子祭酒”,又是翰林院大学士、弘文馆大学士,诗文之名响彻天下。

陆雨寒笑道:“郭祭酒与朝中显要的关系极好,常常在这里宴请公卿贵侯。每年冬春之际,科举前后,‘桂花楼’更成了礼部的大小官员的聚会宴所。靖仇,你想想,有了这些神仙坐场,这里的香火还能不旺么?我们又怎能不来?”

西门靖仇顿时恍然大悟,脱口道:“原来如此。陆小姐,你带我来此是为了‘行卷’?”

“桂花楼”既是高官显贵与礼部官员聚集之所,自然成了举子眼中的福地圣址。如果能在这里结识当朝显贵或主考官员,得其青睐,飞跃龙门的希望自然倍增。难怪这里酒钱如此昂贵,却仍有大批举子捧着白花花的银子争先恐后地挤进来。

“不错。如果要进入朝廷,就得从这儿入手!”陆雨寒柳眉一挑,道,“不过咱们今日要见的,既不是郭祭酒,也不是那些礼部官员。”

西门靖仇奇道:“那是谁?”

陆雨寒眼波流转,凝视着酒楼瑶台,浅浅一笑:“就是她。”

话音未落,鼓声轰然,丝竹袅袅,整个酒楼忽然安静下来。西门靖仇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淡绿长裙、孔雀绿翎裘的绝色欲海流君翩翩而来,带着一种缥缈如梦幻的韵律,款款走上瑶台。莲步轻移,腰肢款摆,轻纱抹胸下的雪乳随着步履微微颤动。

身后的四个黄裳丫鬟虽然个个秀美绝伦,但跟随在她的身边,就如同伴月星子,黯然无光。

刹那间,酒楼内鸦雀无声,掉针可闻。

所有的目光都胶着似的紧粘在她的身上,所有的呼吸都似已停顿。

她的双眸清澈无邪,秀丽脱俗,仿佛一个冰雪般纯真的孩子,身姿却妖娆凹凸,惹人遐思。

她的身上集合了妖媚、天真、冶荡、无邪……诸多矛盾,但却是如此浑然如一,显出难以言喻的独特魅力。令人恨不能立即将她拥入怀里恣意挞伐,然后再轻怜蜜爱。

西门靖仇的心里也忍不住“咯噔”一下,怦怦乱跳起来。

陆雨寒贴着他的耳根,细如蚊吟地说道:“靖仇,她的名字叫萧晚晴,是长安城里最为出名的歌妓,也是备受京城达官贵人青睐的第一红人,据说就连当今皇上也三天两头令她到宫里弹琴唱歌呢。你若是能让她对你青睐有加,那么,我们自由想进入皇宫都逃不脱你的掌心啦。”

也不知是被他温热的气息吹得发痒,还是被他的话语拨动心弦,西门靖仇面上一红,心跳更剧,低声道:“陆小姐莫取笑。”

陆雨寒格格一笑,扮了个俏皮的鬼脸,转过身去。

瑶台上轻纱丝幔徐徐低垂,焚香袅袅,萧晚晴坐在玉案之后,仿佛隔雾之花,朦胧缥缈,更添一种神秘之美。

“咚……当……”

她纤指拨处,琴弦铿然。音符如山泉流动,清柔悦耳,婉转悠扬,令人闻之尘心尽涤,烦忧俱忘。

西门靖仇素好音乐,幼时也曾得名师指点,对于古琴颇为了解。只听了片刻,便耸然动容,心神俱醉,折服不已。

满楼举子之中,虽有许多不识音律,但听到这等飘飘仙乐,也都心旷神怡。

酒楼上的数百双眼睛全着了魔似的痴痴盯着萧晚晴,半刻也不能移开,只有陆雨寒始终笑吟吟地瞧着西门靖仇,似乎在思忖什么。

一曲既罢,欢声、掌声雷动,谀辞如潮,轰然不绝。

过了片刻,琴声又起,满楼重转寂静。

琴声高旷悠远,清雅飘忽,正是一曲《空谷幽兰草》。

西门靖仇“咦”了一声,又惊又喜,这首古曲极少人弹,他迄今也不过听过三遍而已。当下凝神聆听,如痴如醉,连杯中美酒倾斜滴落也不自知。

见他满脸恍惚喜悦之色,陆雨寒凑到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轻笑道:“靖仇,你这么喜欢她,要不要我替你做个月老,牵条红线?”

“嗯。”西门靖仇正自入神,一时没有听清,随口含糊应答。

陆雨寒突然起身,大声冷笑道:“都说长安‘冰火美人’萧晚晴如雪梅莲花,出污泥而不染,琴歌诗画更是样样精绝。今日一见,原来不过如此,连古琴曲也弹不周全,真是可笑之极。”声音甘脆响亮,清清楚楚地传入众人耳中。

此言一出,登时如惊雷炸响。

琴声顿止,满楼死寂,所有宾客无不回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瞪着西门靖仇两人。

西门靖仇满头雾水地望着陆雨寒,愕然尴尬,不知他为何突出此言。

陆雨寒拉起他,朝桌上丢了一锭黄金,笑道:“靖仇,咱们走吧,好端端一首《空谷幽兰草》被她弹得如此庸俗虚假,再听岂不玷污了我们的耳朵。”

众人愣了片刻,既而轰然爆发,纷纷怒叱喝骂:“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这等仙曲敢说不好?你小子到底懂不懂得欣赏?”

“哪里来的无知小辈,不懂装懂,竟敢在这里信口乱吠?”

“对牛弹琴!对牛弹琴!”

陆雨寒笑吟吟听若罔闻,施施然拉着西门靖仇朝楼下走去。

倒是西门靖仇面红耳赤,窘迫已极。眼角扫处,只见萧晚晴澄澈妙目好奇地盯着自己,若有所思,他的脸上更是一阵烧烫,心中歉疚不安,不敢看她,低头疾行。

忽听一人喝道:“慢着!萧姑娘琴技冠绝天下,你们竟敢说她平庸虚假,连古曲也弹不周全?‘桂花楼’天子脚下,公卿满座,岂容得你们信口开河?若说不出道理,今日你们休想离开此地。”

说话的是一个高大魁伟的紫衣公子,手按剑柄,挡在路中,目光灼灼,满脸傲然凌厉的神色,似乎只要西门靖仇二人再往前一步,他就要拔剑相向,血溅五步。

“尉迟公子所言极是!这两小子要说不出因果,就割了他们的舌头,向萧姑娘赔礼!”

“呸!萧姑娘要他们的臭舌头干吗?你当是口条吗?”

“这两小子这么狂妄,想必弹琴弹得比萧姑娘还好了?哼?如若弹得不如萧姑娘,那就剁了他们的手指!”

众人轰然附和,大呼小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