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子时

酒娘拿出下午回来时在街角花坊买的一个青花瓷盆,将弄来的尘土装了七分满。之后便拿出那颗花种,小心翼翼的放入瓷盆中,轻轻地将之放入现行挖好的小坑内,整个过程,酒娘做的极其谨慎,好似这世上她只剩下这个瓷盆,与这粒种子。

随后,酒娘拿出一个小瓷盅,毫不犹豫地滑过自己的左手腕。只觉一阵痛感袭来,让她有些招架不住。血顺着她纤细羸弱的手腕点点滴入小瓷盅之中,红得妖娆。其实她心中尚不能确信,她这样做是否有用,可是她已经走投无路了,不管怎样都是没法继续活着,不如就信那么一次,那也是她第一次如此相信一个陌生人。其实若是她在还没有穷途末路的时候遇见云姑娘,她只会淡然一笑,将这一切只当是玩笑,完全不会放在心上。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怪力乱神的事情?若是以前,她是不信的,可是现在,她信了,这是她最后的希望,她只求,上苍能给她一条活路。她所求的不过是能嫁给一个普通人,只要那人老实勤奋,她酿酒,他务农,日子就也能过的去了。她不要嫁给何昌宗,不要做他众多小妾中的一个,她不要嫁给王屠户,那样她会没有活路。她不高傲,若是能卑微的活着,自由的活着,也就足够了。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不贪多不妄念。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陈氏的时候,觉得这是一个美丽的女子。那时的她还小,在她的心中,貌美的女子性子都是好的,就像她的母亲。父亲虽然对她不好,可她却不争不闹,只做着自己的本分,顾好醉香坊。可是在陈氏新入门的第二天,酒娘就知道自己错了。这是个美丽的女子没错,可却是个表里不一的女子。她当着父亲的面给了她一个纯金打制的小镯子,可是在之后单独遇见她的时候,看着她的眼神却满是不屑,好像她是什么丢在墙角的抹布一般,满是厌弃。

一直以来,陈氏当着父亲的面伏低做小,对她母亲毕恭毕敬,可是一转身却又是另一副面孔,母亲无可奈何,只能郁结于心,久而久之身体便日渐差了。她母亲是个懦弱的女人,丈夫纳妾也不阻拦,眼睁睁看着另一个女人入门,抢了属于她的一切。

就在酒娘兀自沉思的时候,鲜血已然注满了整个小瓷盅,酒娘慌然回神,也顾不上包扎伤口,先将鲜血倒入放着种子的小坑内,鲜血浸湿了种子周围的尘土,颜色热烈而带着诡异之色,随后酒娘推了些土将种子浅浅的盖住。

血依旧顺着酒娘的手缓慢地跌落,在地上晕开一朵朵血花,一滴一滴,一点一点,都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妖娆,带着惨烈的意味。

淡淡的血腥拂过酒娘的鼻尖,酒娘蓦然回神才发现地上跌落的血迹,还有染上血迹的袖口。酒娘并不急着整理被血浸染的衣衫,而是看着跌落的血迹,露出了带着冷意的笑容。她半垂着眼帘看着眼前烈的红,嘴角诡异的笑容愈发的盛。直到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精神有些恍惚的时候,才拿出一些白布,剪成条状,将手腕上的伤口包扎起来。

“你说,我在想什么呢?你……知道吗?”酒娘轻柔的端起青花瓷盆,对着瓷盆喃喃低语,话语间的温柔像是情人般的呢喃情语。

看着瓷盆中央暗红色的土壤,蓦然许久,酒娘眼中射出一抹冷光,那光芒之冷,远比她那日在灵堂上的眼光要寒上三分。

若说想起父亲的死只是悲伤,那想起母亲的死却足矣让一个一贯温柔的女子也变得发狠。若是没有那个女人该多好,若是没有她,那她的生活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母亲也不会死。

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酒娘冷笑出声,那笑声那午夜中,分外刺耳。窗外的鸟儿也被酒娘的笑声惊吓到,唧唧喳喳的叫着,四散飞离。

“我什么都没有了。可你就能得到一切吗?不,你也什么都得不到。”酒娘低笑着说道,话语中满是怒意,她是什么都没有了,她也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们……”顿了顿,酒娘说出的话像是覆了霜,结了冰。“一起下地狱吧……”

半晌,酒娘回神,若然一切是真的,她只会烟消云散,哪里还有什么地狱可下。

“呼……”酒娘长出一口气,以手抵额,闭上眼沉默了下去。许久许久,不见她有任何动作。

“你这是在做什么?”次日清晨,陈氏路过酒娘的闺房,看见酒娘站在窗前沉思,便扬着下颚,斜看着酒娘,毫不客气的发问。

酒娘没有回话,只是淡淡的看了陈氏一眼,便将窗子关上。听到“砰”的一声的关窗的一声,她心里却陡然有些心跳加速,想起现在的酒娘不复以往,反而处处透着怪异,她也不敢过多招惹酒娘,只是狠狠瞪了一眼关上的窗子,便快步离开。她还要找福管家商量一些事情,现在这个样子,她也得为自己打算,她现在只能顾得上自己,哪还会管她,她自是要多思量一些。

现在的醉香坊已然彻底散了,俗话说的好,树倒猢狲散。现在的醉香坊也就只剩下她,陈氏,福管家。她知道,陈氏肯定是会离开的,她不会守着这个已经败落的家,更何况,父亲已死,没有什么能留得住她。而她,只是一介女子,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子,不,也许说是待出阁的女子更为恰当些。已经不能再做些什么了,况且她根本不懂经营,她只会酿酒,卖酒,其他的根本不懂,管账之类的活计一般都是福管家做的。对于这个曾经的家,她已经无能为力了。

转头看着经过一夜就发出一节手指般高的嫩芽,酒娘终于是舒心的笑了,恢复了以往的随时挂在脸上的,温柔的笑容。这就是希望,不是吗?

“砰砰砰……”酒娘的房门被人擂的声响震天,还伴随着陈氏那略带尖锐的声音。本来陈氏是想找福管家说些事情,可是却又被迫唤来叫酒娘,小香那个死丫头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心情自是有些不舒爽。“酒娘,去酒坊的厅堂,快一些。”见酒娘在房内没有反应,陈氏擂门的声音更大了,就在她不耐烦想要踹门的时候,酒娘才悠然的来开了门。

看着酒娘淡然的眼神,陈氏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而酒娘嘴角挂着的像往常那般的温柔淡雅的笑容,更叫她像是生吞了只苍蝇般难受。眼前恢复清雅的酒娘,是前两天锐利嚣张的她吗?小香有些狐疑。

酒娘没有对着陈氏多说什么,以前是她一味的忍让,才让陈氏爬到了她的头上,现在她什么都不顾忌了自然是不会把她放在眼里

提着裙子,仪态万方的跨入酒坊的厅堂,酒娘笑言道:“母亲唤酒娘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只见醉香坊内坐着三个衣着体面的中年男子,酒娘自是认得,他们分别是状元楼的管事陈掌柜,书香酒楼的王掌柜,以及酒坊的谢掌柜。状元楼是酒塘最大的酒楼,书香酒楼略小些,却也是排行第二的酒楼,而酒坊以前还没有醉香坊做的大,只是醉香坊后来败落,酒坊却稳中求进,也算经营的不错。只是这谢掌柜却有些面色不佳,而他们三人之间也少有交流,只是陈氏和福管家在招呼着三人喝茶。想来也是,这三位,两个是大酒楼的掌柜,一个是名气尚佳的酒坊的掌柜,也算得上是对手,只要面上不失了礼数便也可以了。

略一沉吟,酒娘便知这些个酒楼的掌柜是为何而来的。只是酒娘冲着陈氏微微福身,只当不知。

“各位掌柜好。“三位各家的掌柜看见酒娘行礼,也纷纷回礼,以示友好。

“母亲?”酒娘轻柔地唤着失神的陈氏。

而陈氏失神自是因为这酒娘今日竟然像往常一样笑靥如花,并且唤她母亲?那前几日的酒娘,难道还能是别人假扮的不成?这酒娘真真让人越来越看不透,她以前只当酒娘是个懦弱胆小的,这几日方才察觉,是她看错了。这么多年,都没能了解酒娘其人,可见酒娘心思之深沉。遂,陈氏提醒自己要小心提放着酒娘。

被酒娘一唤,陈氏旋即回神说道:“酒娘啊!你爹一去,咱们这醉香坊也开不下去了。”假意的拭了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泪痕,略一停顿。“你这几位叔伯今天是想来收购这醉香坊的琼浆酒的方子。”

酒娘诧异的抬起头。“琼浆酒的方子?”

陈氏看着酒娘的神色,不由心中有些别扭,她怎么总觉得酒娘的眼神带着嘲讽之色。“是啊!你爹一走,我们这醉香坊也没法经营了,本来也是艰难度日,现在我们孤儿寡母的,也别辱没了这琼浆酒,卖了方子,也好让这琼浆酒继续存世。你看?”

听见陈氏的话语,酒娘心中不禁嘲讽。原来这把她许亲完之后还有一出呢!她还不死心,依旧惦记着琼浆酒的方子。她记得她母亲过世后不久,陈氏就提出要保管这琼浆酒的方子,只是刘老头却坚决的拒绝了,说是这酒方只穿刘家人。只是到了酒娘这一代,刘家也就只剩下一个孤女罢了。

蓦然许久,就在陈氏心中捉摸不定酒娘打的什么主意的时候,酒娘突然抽泣起来。

“母亲,这酒方不能卖啊!”酒娘的尾音略微上扬,带着颤音,一颗透着清亮的泪就顺着酒娘略显苍白的脸颊滑落。

陈氏被酒娘这一哭给镇住了,酒娘一向不管遇到什么都不流泪,只是咬牙忍受,就连被她虐待的时候都是不发一言,今天怎么方一开始就哭了起来。陈氏心中一紧,难道她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可是她依旧有些不信,酒娘应是不能在她手里翻了天才对。

“酒娘啊!”陈氏拉着酒娘坐在她另一边的位置上,等酒娘坐定才又开口。“母亲也不想卖这酒方,可是家里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已经没有什么闲钱了,你爹又是风光大葬,家里的积蓄也花的差不多了。而且你马上就要出嫁了,这嫁妆也不能寒酸,要不平白被婆家瞧不上,这你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

酒娘还没有说话,状元楼的陈掌柜便开口,“你母亲也是为你好。酒娘,你放心,我们状元楼在这酒方上一定不会亏了你的。”

陈掌柜话方一说完,书香酒楼的王掌柜也急忙开口:“是啊!这酒方的价码好说,只要在我们书香酒楼能接受的范围内,都是没有问题的。”

“酒娘也并不是不想卖这酒方,只是这酒方是祖上传下来的,即使传到酒娘手上,刘家没落了,可这方子也是不能卖的。”酒娘并没有把这两人的话放在心上,她一看几人就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在酒塘,琼浆酒还是有一些人喜欢的,只是醉香坊的情况不好,没有把琼浆酒推出去,不那么知名罢了,可是这琼浆酒却是真正的好酒,这方子岂是能轻易卖出去的。

“酒娘,你是怕我们出不起价还是怎么的?我们状元楼别的不说,出钱买一张酒方的钱也是有的。”陈掌柜没有犹豫,便开口道:“这样吧!酒娘,这琼浆酒的方子,我们状元楼愿意出一千两买了去,只要你说要卖,我现在付款给你也是可以的,你意下如何?”

听到陈掌柜愿意出一千两买酒方,陈氏不用考虑便动心了。那可是一千两啊!她虽是这些年一直把持着家里的钱财,也满打满算也不过两百两有余,这要是把方子卖了,那钱还不都是她的,那她下半辈子就算什么都不做,坐吃山空也是足够了。

陈氏自是被那一千两银子迷了眼睛,忘却了酒方是掌管在酒娘手里的,她腆着脸对酒娘说:“你看,这张掌柜愿意出一千两买方子,你就把方子拿出来,卖了吧!”

酒娘虽然不过双十,也不怎么会经营酒坊,可是一张好酒的酒方的价值究竟怎样还是清清楚楚,更何况是自己的琼浆酒的酒方,若是经营的好,最多三年便能赚到一千两。陈氏只是被眼前的钱财吸引了,丝毫不顾长远的利益。在这方面,福管家就要强上许多,他听到陈掌柜愿出一千两的时候,眉头皱了一下,有些不满。其实他本意是想将琼浆酒的方子弄到手,可是陈氏非说还是钱拿在手里比较安心些,他无奈,只得听陈氏的。只是心下犹自感叹,这陈氏真是见钱眼开,头发长见识短。

“母亲,真的不是我不愿意卖这方子,是真的不能卖啊!要是我把这方子卖了,爹他一定不会瞑目的。”酒娘泫然欲泣的表情楚楚动人,再加上脸色有些苍白,颇具我见犹怜之韵。外人一见酒娘这番表现,自是觉得这一定是陈氏逼迫酒娘卖这酒方。

陈氏一时语噎,不知道该讲什么。她转头看向福管家无声的询问,只是福管家不好开口,即使现在当家的是陈氏,他与陈氏关系亲密,可那关系毕竟是见不得人的。而明面上,他只不过是刘家的管家,自是没有资格在这样的场合说什么,他只是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做静默状。而在状元楼和书香酒楼出价了之后,酒坊的掌柜便没有再说什么,他酒坊能出得起五百两买一张方子,可是一千两就太多了。

“各位掌柜,不是酒娘想要抬价,只是这方子我真的不能卖,否则真的对不住刘家的列祖列宗。”酒娘话语间满是诚恳,语气又温柔。让人不能说什么,陈掌柜与王掌柜无奈对视一眼,知道此行怕是白来了,而谢掌柜听到其他两个酒楼出价就打消了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