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午夜,月华如水,淡淡的撒向大地,为这黑暗带来了一缕光芒。四周静默如斯,连鸟叫虫鸣都消失不见,而那朵花却花开妖娆。酒娘不敢去触碰那朵花,人对于未知的东西都是会害怕的,酒娘也不例外。这么一朵有着诡异能力的花,还是不去触碰的好。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花,美则美矣,却总是让人有种畏惧的感觉,似是这花,便是那高贵美丽,又带着邪气的妖花,用它美丽的外表来迷惑世人,引人堕入欲望的深渊。

有好几次,她出神地看着这花儿,却总觉得自己的灵魂像是要被其吞噬。只是她总能在快要沉溺其中的时候清醒过来,许是这花餮足她的鲜血,不会反噬其主吧!她总是安慰着自己,借以消弭心中的不安。只要过了明天,她就永远不会不安了。

酒娘有些失神,明日许是就能解脱了,为什么她却高兴轻松不起来呢?这是为什么?酒娘不停地问着自己。心里沉甸甸的像是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她有些透不过气。

蓦然许久,酒娘终于下定决心,她不能犹豫,也许这一是的犹豫会断送了她往后的日子。

“别怪我,这是你逼我的,这是你逼我的……”酒娘呢喃了几句,便不再犹豫,抱着青瓷花盆便起身出门。

酒娘赤着足,穿着一件纯白的襦裙,将餮足鲜血的花儿抱着穿过回廊,一直来到陈氏睡房的窗外,她凝视开着一朵艳红色的由她的血液灌溉而生的花朵,满意的笑了,那笑里满含冰冷。

“帮我,帮我……”酒娘放下那带着血的诅咒的花,转身离开。其实初始她也是有犹豫过,可是陈氏的步步紧逼,让她坚定了自己的心,她要离开,离开这个虽然美丽却给了她无限痛苦的酒塘。

翌日

清晨的阳光暖暖地照进院子里,驱散了夜里留下来的清凉。虽是夏季,可是四季如春的酒塘,即使在这本应炎热的夏季,依旧是凉爽宜人。

清爽的风带着淡淡的雾气,在醉香坊后面的小院子里弥漫着,并不阻碍视线,反而有一种湿润的气息,很是爽快。尤其是这气息中还混着淡淡的青草淡雅的气息和花儿浓郁的芬芳,格外的宜人。

陈氏昨日夜里睡的格外的香甜,似梦似醒中她好像闻到一股子馨香的花香,那花的香味是她从来没有问过的,这让许久不曾睡的香甜的她睡得格外的踏实。酒娘是她的一块心病,唯有将酒娘快点嫁出去,她才能多的安生。自从刘老头死后她一直在思虑这个问题,即使是将酒娘许配给王屠户之后,她依旧不安,只要酒娘一日不出阁,她就一日不会彻底放下心来,不过这种日子不会久了,还有三天,三天之后她就不用再提心吊胆的活着了。

梳洗完毕,陈氏坐在镜子前开始梳妆,她年龄不小了,眼角已然有了许多皱纹,每日她都会涂脂抹粉,将自己装扮好再出去。俗话说的好,女为悦己者容,即使这没有悦己者,也是要装扮的,这是她在青楼待了三年之后悟出来的。男人的花言巧语不可信,女子的容貌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利器,她本已色衰,岂能不打扮就去见人,这样只会让男人更加厌弃,所幸的是,阿福并没有嫌弃她,对她还一如她最初对他相许的时候。

谁说青楼女子无情无爱?只是因为没有遇见那个愿意相许一生的人罢了。阿福虽然不是她最中意的人,可却是对他最好的人,是她这一生的良人。

梳妆罢,陈氏看着自己在脂粉的遮掩下,显得年轻了一些的脸庞,满意的笑了。旋即,她起身出去找福管家准备好地契房契,好与昨日那公子钱货两讫。

陈氏刚一踏出房门便看见门槛边上的花,想起来这是酒娘近来最喜爱的,她冷哼一声,本不予理会,可在迈步离开的时候又止步转身回来,看着妖艳的花儿,唇上溢出一丝恶意的笑。狠狠的扯掉植株上唯一的花朵扔在地上,一边踩还一边嘟囔着什么。

等到发泄完之后,陈氏拍拍手心情舒畅的离开。虽不能把酒娘怎样,但毁了酒娘的心爱之物,她也算是出了口近几天被无视的闷气。

眼看着钱都到手了,等把酒娘卖掉,哦,不,是嫁出去,她也能与阿福远走高飞了。她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她忍受着那个死酒鬼,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占了他的家产。虽然最后刘家家道中落,可是这么多年来她私自存下的钱也不少。现在她的目的达到了,心情可谓格外的好,一张脸也笑得似盛开的菊花,满是褶子,似乎还能看见她方才擦的厚厚的粉,在扑簌扑簌的掉落。

心情好的时候似乎看什么都顺眼,连以往很是厌烦的街坊们也变得亲切。她似乎能看见未来美好的生活在向她招手,她走得更快了。只是她自己却没有发现,她原本是要去找福管家,可是却走到了外面的街道上。

已然四十多岁的她竟然能像个年轻姑娘那样快速的奔走,她觉得自己心跳加速,脸上也出现了似少女般红晕。不用再忍受那个酒鬼,不用在看着那个年亲貌美的酒娘暗自嫉妒,她觉得自己也变得年轻了。而她的脸上,也一反平日的刻薄,挂上了笑容。

恍惚间,她看见了曾经的自己,那个时候,她也曾看着那个她付出真心的男人笑的甜美而满足,她也曾在花丛中为他翩然而舞,她似乎还能闻见翻飞的花瓣那甜腻的花香。他折了枝花别在她的发间,说她人比花娇。那时的她不由的有些脸红,嘴角也噙着娇羞的笑。她以为自己是幸福的,可是她忘了,那个男人只是恩客,只是恩客。商人重利轻离别,几晌贪欢后便离开,留下她还有她破碎的心。之后,之后……她的眼神出现过一瞬间的迷茫,她有些忆不起了。不过不重要了,她现在依旧有着愿意带她走的良人,阿福,阿福。

眼前的花海消失了,她已然改走为跑,她快速的沿着青石砖路奔跑着,不顾别人诧异的眼神以及谩骂。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撞到别人,只是一门心思的向前跑着,好似只要她不停的奔跑就能到达幸福的彼岸。周围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她也嗅不到周围弥漫着的花香,她的身体也变得沉重,脚下的路面也变得模糊。脚步也像是灌铅了似的,连轻挪一小步都变得费劲。

“不,不要消失,我还没有,还没有……”梦语般的呓语戛然而止,她带着对幸福的追逐轰然倒地,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嘴角还带着少女般单纯甜美的笑。

看着陈氏疯魔般的样子,围观的人们都被吓到了,看她倒地久久不敢有任何动作,半晌后才敢靠近。胆子稍大的人探了探陈氏的鼻息,惊恐的吼道:“她没气了,没气了。”众人哗然,一时惊愣。

才不到十日日,酒娘的父亲和继母相继死去,那准备娶酒娘做续弦的屠户怕了,而屠户的泼辣的老母,也不愿自己的儿子娶一个灾星回来,怕下一个死的会是自己,下的聘礼也不要了便匆匆退了婚。虽然屠户贪念酒娘俏丽的容貌,可是比起这个,他更加在意的是自己的性命。而那个曾经说要纳酒娘为九姨娘的何昌宗,也消失不见了踪影,想起这个人酒娘就不由一阵冷笑。男人,说的好听,却也不过如此,许是只贪图一时的新鲜罢了。

继母去后,福管家也消失了,卷着陈氏存下来的私房钱不见了踪影,那其中还包括了王屠户下的五十两银子的聘礼。陈氏到死都不会想到吧!她觊觎着她酒鬼丈夫的钱财,别人也盯着她手中的钱财不放,而那人,却是她以为的良人。

福管家没有带走醉香坊的房契和地契,也许是来不及,也许是可怜酒娘留下的。只是酒娘却猜想,陈氏死了,福管家也没有办法待下去,醉香坊尚还没有成交,这样鸡肋的东西,带走自是无用,还不如留下,就当是给陈氏收殓的费用。刘家的情况福管家自是清楚,已成了一个空架子,根本就拿不出钱。究竟福管家缘何留下房契地契,酒娘也不清楚,她并不了解福管家。只是这留下了,卖了便好,反正她也要离开了。

那个如狐狸般的男子来了之后,她还是依陈氏与他的约定,将醉香坊卖给那个男子。

酒娘并不在乎那些银子,对她来说,自由远比银子要重要的多。终于,她得到了自由,以失去所有为代价。不,不是全部,至少她还有自己。她有一手酿酒的技艺,她可以重新开始,在另一个地方。

她用卖了醉香坊的钱,给继母办了一场较为体面的葬礼,她在荒山的离父母亲最远的另外一头给陈氏买了一块地,将陈氏妥善安葬了,不论怎样,陈氏已死,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死者为大。

其实陈氏不知道的事还有许多,比如她在某一天的晚上找了福管家,暗示她知道了他的阴谋,知道了他与小香的奸情,若是他不离开,她手里掌握的证据,就会送到衙门。其实她只是恐吓罢了,她要是手里真的有证据的话,还用得着那么绝望吗?将他们送入大牢,她照样会获得自由,只是现实与想象,终归没有交集。

还有就是,那天晚上,她亲手将小香推到了枯井里。是的,陈氏以为小香是失踪,这世上只有福管家知道是她杀了小香,只是她与福管家做了交易,别人都以为福管家是逃走,其实那都是她授意的,不然的话,她就告发他与陈氏合谋谋财害命,两人互有把柄,她也不怕他会铤而走险。

从做了交易之后,她就没有再见过那个少女,那个唯一知道她罪行的少女。她也会怕,她的内心充满了罪恶感和恐惧,还有夜夜纠缠的噩梦。

午夜梦回,她总是梦见继母那张扭曲的脸,那张脸上满是血色的纹路,像皲裂了的土地,裂痕中满是暗红色的血液在流动,只是流动却没有血液滴落。她的眼中满是恶毒,满是怨恨。她的头发像是浸了血似的湿嗒嗒的粘在后背和皲裂的额头上,她的身体不断地挣扎,似是想从地狱挣脱出来向她报复。她开裂的嘴角不停地滴答着鲜血,可是她好像根本察觉不到似的,无声的向酒娘嘶吼着,酒娘听不见她在吼叫着什么,可是却也能感觉到,她那满腔的怨恨与恶毒。酒娘总是在尖叫中醒来,然后将自己缩成一团蹲在墙角瑟瑟发抖。

还有小香,那张面目全非满是血迹脸,冷然的盯着她。

她怕了。

酒娘向所有她认识的人告别,让所有人知道她要离开,想要找个地方重新开始,她要正大光明的离开。

没有人会把陈氏的死联系到酒娘身上,仵作说,陈氏是在路上狂奔心力衰竭而死,没有人会想她到底为什么会做这么反常的事情,也没有人会在乎。

有人怜酒娘凄苦,也有人说酒娘命中带克,克父克母。众说纷纭,也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只是那天看见陈氏发疯的人,都觉得甚是奇怪,那么一个自私恶毒又泼辣的女人,竟也会有那么纯净似婴孩的笑容。却原来,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啊!

每个人心里都有不为人知的伤痛,每个人在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都是纯净如水,只是红尘俗世让他们沾染上了除也除不掉的尘,垢。时间长了,就越发的多,越发的沉重。

除了酒娘,没有人知道,那朵妖艳诡异的残花,在那天清晨,落了满地残红。

最后看了一眼她的出生成长的地方,酒娘钻进马车,吩咐车夫启程,车轮转动间,酒娘的心就那么静了下来。

往事如烟随风散去,未来的日子还有很长。九娘已死,酒娘亦逝,而她获得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