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曰:“吾於临朝统政施号令何如?”向未及对,上谓向:“校尉帝师傅,耆旧洽闻,亲事先帝,历见三世得失。事无善恶,如闻知之,其言勿有所隐。”向曰:“文帝时政颇遗失,皆所谓悔吝小疵耶。尝辇过郎署,问中郎冯唐以赵将廉颇、马服。唐言:‘今虽有此人,不能用也。’推辇而去,还归禁中,召责让唐。唐顿首陈言:‘闻之於祖父,道廉颇、李牧为边将,市租诸入皆输莫府,而赵王不问多少。日击牛洒酒,劳赐士大夫,赏异有故,能立威名。今臣窃闻云中大守魏尚,边之良将也。匈奴常犯塞为寇,尚追之,吏士争居前,乐尽死力。斩首上功,误差数级,下之吏,尚竟抵罪。由是言之,虽得廉颇、李牧不能用也。’及河东太守季布治郡有声,召欲以为御史大夫。左右或毁言使酒,后不用,布见辞去,自陈曰:‘臣幸得侍罪河东,无故而见徵召,此人必有以臣欺国者;既到无用,此人亦有以毁伤臣者。今以一人言则进之,以一人言则退之,臣恐天下有以见朝廷短也。’上有惭色,卒遣布之官。及太中大夫邓通以佞幸吮痈疡脓汁见爱,拟於至亲,赐以蜀郡铜山,令得铸钱,通私家之富,侔於王者、封君。又为微行,数幸通家。文帝代服衣羪袭毡帽,骑骏马,从侍中、近臣、常侍、期门武骑猎渐台下,驰射狐兔,果雉刺彘。是时待诏贾山谏,以为不宜数从郡国贤良吏出游猎,重令此人负名不称其与。及太中大夫贾谊亦数陈止游猎。是时谊与邓通俱侍中同位,宜又恶通为人,数廷讥之,由是疏远,迁为长沙太傅。既之官,内不自得。及渡湘水,投吊书曰:‘阘茸尊显,佞谀得意。’以哀屈原离谗邪之咎,亦因自伤为邓通等所愬也。”

成帝曰:“其治天下孰与孝宣皇帝?”向曰:“中宗之世,政教明,法令行,边境安,四夷亲,单于款塞,天下殷富,百姓康乐,其治过於太宗之时。亦以遭遇匈奴宾服,四夷和亲也。”

上曰:“后世皆言文帝治天下几至太平,其德比周成王,此语何从生?”向对曰:“生於言事。文帝礼言事者,不伤其意,群臣无小大,至即便从容言。上止辇听之,其言可者称善,不可者喜笑而已。言事多褒之,后人见遗文则以为然。世之毁誉,莫能得实,审形者少,随声者多,或至以无为有。故曰尧、舜不胜其善,桀、纣不胜其恶。桀、纣非杀父与君也,而世有杀君父者,人皆无道如桀、纣,此不胜其恶故。若文帝之仁贤,不胜其善,世俗褒扬,言其德比成王,治几太平也。然文帝之节俭约身以率先天下,忍容言者,含咽臣子之短,此亦通人难及,似出於孝宣皇帝者也。如其聪明远识,不忘数十年事,制持万机,天资治理之材,恐文帝亦且不及孝宣皇帝。向以为如此。及至世间言文帝小生於军中,长大祭代东门外,使者求得之,因立为代王,徵当即位,后期,日为之再中;集上书囊以为前殿帷,常居明光宫听政,为簿太后持三年服,治天下致升平,断狱三百人,粟一升一钱,凡此十余事,皆俗人所妄传,言过其实及傅会,或以为前皆非是。”如刘向言。

淮南王安神仙

俗说淮南王安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作鸿宝苑秘枕中之书,铸成黄白,白日升天。

谨按《汉书》:淮南王安天资辨博,善为文辞,孝武以属诸父,甚尊之。招募方伎怪迂之人,述神仙黄白之事,财殚力屈,无能成获。乃谋叛逆,克皇帝玺,丞相、将军、大夫已下印,漠使符节法冠。赵王彭祖、列侯让等议曰:“安废法,行邪僻、诈伪心,以乱天下,营惑百姓,背叛宗庙。春秋‘无将,将而必诛。’安罪重於将,反形已定,图书印及他逆无道事验明白。”丞相弘、廷尉汤以闻,上使宗正以符节治王。安自杀,太子诸所与谋皆收夷,国除为九江郡。亲伏白刃,与众弃之,安在其能神仙乎!安所养士或颇漏亡,耻其如此,因饰诈说。后人吠声,遂传行耳。

王阳能铸黄金

《汉书》说:王阳虽儒生,自寒贱,然好车马衣服,极为鲜好,而无金银文绣之物。及迁徙去处,所载不过囊衣,不蓄积余财。去位家居,亦布衣疏食。天下服其廉而怪其奢,故俗传王阳能作黄金。

谨按太史记:秦始皇欺於徐市之属,求三山於海中,通甬道,隐形体,弦诗想蓬莱,而不免沙丘之祸。孝武皇帝兹益迷谬,文成、五利处之不疑,妻以公主,赐以甲第,家累万金,身佩四印,辞穷情得,亦旋枭裂。淮南王安锐精黄白,庶几轻举,卒离亲伏白刃之罪。刘向得其遗文,奇而献之。成帝令典尚方铸作事,费甚多,而方不验。劾向大辟,系须冬狱,兄阳城侯乞入国半,故得减死。秦汉以天子之贵,四海之富,淮南竭一国之贡税,向假尚方之饶,然不能有成者,夫物之变化固自有极,王阳何人,独能乎哉!语曰:“金不可作,世不可度。”王阳居官食禄,虽为鲜明,车马衣服,亦能几所,何足怪之。乃傅俗说,班固之论陋於是矣。

宋均令虎渡江

九江多虎,百姓苦之。前将募民捕取,武吏以除赋课,郡境界皆设陷井。后太守宋均到,乃移记属县曰:“夫虎豹在山,鼋鼍在渊,物性之所托。故江、淮之间有猛兽,犹江北之有鸡豚。令数为民害者,咎在贪残,居职使然。而反逐捕,非政之本也。”坏槛井,勿复课录,退贪残,进忠良。后虎悉东渡江,不为民害。

谨接《尚书》:“武王戎车三百两,虎贲三千人,擒纣於牧野。”言猛怒如虎之奔赴也。《诗》美南仲“阚如哮虎”。《易》称:“大人虎变,其文炳;君子豹变,其文蔚。”《传》曰:“山有猛虎,草木茂长。”故天之所生,备物致用,非以伤人也。然时为害者,乃其政使然也。今均思求其政,举清黜浊,神明报应,宜不为灾。江渡七里,上下随流,近有二十余。虎山栖穴处,毛魆岂能犯阳侯、凌涛濑而横厉哉!俚语:“狐欲渡河,无奈尾何。”舟人楫棹,犹尚畏怖,不敢迎上与之周旋。云悉东渡,谁指见者?尧、舜钦明在上,稷、契允懿於下。当此时也。宁复有虎耶?若昀登据三事,德被四海,虎岂可抱负相随,乃至鬼方绝域之地乎!

彭城相袁元服俗说元服父字伯楚,为光禄勋,於服中生此子。时年长矣,不孝莫大於无后,故收举之。君子不隐其过,因以“服”为字。

谨按元服名贺,汝南人也。祖父名原,为侍中。安帝始加元服,百官会贺,临严垂出而孙适生。喜其嘉会,因名曰贺,字元服。原父安为司徒,忠蹇匪躬,尽诚事国,启发和帝,诛讨窦氏。中兴以来,最为名宰,原有堂构之称,矜於法度。伯楚名彭,清拟夷、叔,政则冉、季,历典三郡,致位上列。贺早失母,不复继室,云“曾子失妻而不娶,曰吾不及尹吉甫,子不如伯奇。以吉甫之贤,伯奇之孝,尚有放逐之败,我何人哉!”及临病困,敕使留葬,侍卫先公。“慎无迎取汝母丧柩,如亡者有知,往来不难;如其无知,只为烦耳。虞舜葬於苍梧,二妃不从,经典明文,勿违吾志。”清高举动,皆此类也。何其在服中生子而名之贺者乎!虽至愚人,犹不云耳。

予为萧令,周旋谒辞故司空宣伯应,贤相把臂言:“易称:‘天地大德曰生。’今俗间多有禁忌,生三子者,五月生者,以为妨害父母,服中子犯礼伤孝,莫肯收举。袁元服功德爵位,子孙巍巍,仁君所见。越王勾践民生三子与乳母,孟尝君对其父:‘若不受命於天,何不高户,谁能及者。’夫学问贵能行,君体博雅,政宜有异乎!”答曰:“齐、楚之事,敬闻命矣。至於元服,其事如此。明公既为乡里,超然远览,何为过聆晋语,简在心事乎!”於是欣然悦服,续以大言:“苟有过,人必知之,我能胜仲尼哉!”元服子夏甫,前后徵命,终不降志,亚作者之遗风矣。正甫亦有重名,今见沛相。载德五世而被斯言之玷,恐多有宣公之论,故备记其终始。

愆礼

夫圣人之制礼也,事有其制,曲有其防,为其可传,为其可继。贤者俯就,不肖跂及。是故子张过而子夏不及,然则无愈。子路丧姊期而不除,仲尼以为大讥,况於忍能矫情直意而已也哉!诗云:“不愆不忘,帅由旧章。”论语:“不为礼,无以立。”故注近世苟妄曰愆礼也。

九江太守武陵陈子威,生不识母,常自悲感。游学京师,还於陵谷中,见一老母,年六十余,因就问母姓为何。曰:“陈家女李氏。”“何故独行?”曰:“我孤独,欲依亲家。”子威再拜长跪自白曰:“子威少失慈母,姓陈,舅氐亦李。又母与亡亲同年,会遇於此,乃天意也。”因载归家,供养以为母。

谨按《礼》:“继母如母,慈母如母。”谓继父之室,慈爱己皆有母道,故事之如母也,何有道路之人而定省!世间共传丁兰克木而事之,今此之事,岂不是似。如仁人恻隐,哀其无归,直可收养,无事正母之号耳。

大将军掾敦煌宣度为师大常张文明制杖。

谨按《礼记》:“孔子之丧,门人疑所服。子贡曰:‘昔夫子之丧颜渊,若丧子而无服,至子路亦然。请丧夫子如父而无服。’”“群居则绖,出则否。”今人乃为制杖,同之於父,论者既不匡纠,而云观过知仁,谓心之衷恻终始一者也。凡今杖者皆在权威之门,至有家遭齐衰同生之痛,俯伏坟墓而不归来,真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也。无他也,庶福报耳。凡庸小生,夫何讥称。然宣度凉州知名士,吾是以云耳。

山阳大守汝南薛恭祖,丧其妻不哭,临殡,於棺上大言:“自同恩好四十余年,服食禄赐,男女成人,幸不为夭,夫复何恨哉!今相及也。”

谨按礼:为适妻杖,重於宗也。妻者既齐於己,澄洒酒以养姑舅,契阔中馈,经理蚕织,垂统传重,其为恩笃勤至矣。且鸟兽之微,尚有回翔之思,啁??之痛。何有死丧之感,终始永绝,而曾无恻容。当内崩伤,外自矜饬,此为矫情,伪之至也。俚语:“妇死腹悲,唯身知之。”又言“妻非礼所与”,此何礼也,岂不悖哉!大尉山阳王龚与诸子并杖,太傅汝南陈蕃、袁隗皆制衰绖,列在服位,躬入隧,哀以送之,近得礼中,王公诸子魏杖亦过矣。

弘农太守河内吴匡伯康,少服职事,号为敏达。为侍御史,与长乐少府黄琼共佐清河王事,文书印成,甚嘉异之。后匡去济南相,琼为司空,比比援举,起家拜尚书,迁弘农。班诏劝耕,道於渑池,闻琼薨,即发丧制服,上病,载辇车还府。

谨按《春秋》:“大夫出使,闻父母之丧,徐行而不反;君追还之,礼也。”匡虽为琼所援举,由郡县功曹、州治中、兵曹位朝廷尚书也,凡所按选,岂得复为君臣者耶!今匡与琼其是矣。剖符守境,劝民耕桑,肆省冤疑,和解仇怨,国之大事,所当勤恤。而顾私恩,傲很自遂,若宫车晏驾,何以过兹。论者不深察而归之厚,多有是言,及其人患失,而亦曰其然。司室袁周阳举荀慈明有道,太尉邓柏条举訾孟直方正,二公薨,皆制齐衰,世非一然。荀、訾通儒,於义足责。或举者名位斥落,子孙无继,多不亲至,何乃衰乎!过与不及,古人同称,吊服之制斯近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