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之论兵者,以为不必用古法也。夫霍去病、张睢阳皆未尝仿古,而亦未尝不合古法。彼其天资甚高,心多灵变,故能自践悬合兵机,而岂可论于恒人哉!自古未有无方之医,斯无不依古法之兵,第合法而不胶于法可也。倘以古法为可废,则节制之师何从而有?所贵在无事之时,集世将之子及武勇出群之人,教之占名将用兵之术,务精求其义,必可试之当事而不窘于应变,非徒诵其空文而已。万一有警,出其所知,以应事机,指挥操纵,料敌设奇,持重老成,才猷练达,虽畴昔未临战阵,而宿将有所不及。何患夫无将才也!尝观今日之将官,其下者目不识一丁;而其上者工诗作赋,坐消壮气:或习武场论策,拾人唾馀,以博一第。其于兵家要义,终身不学,绝口不谈。即有谈兵者出于其间,反为楚咻。虽文藻翩然,议论有馀,究其实用,终无一效。脱遇缓急,心惊意怖,缩首牖下,于敌忾何益哉!

项籍平时尝学书不成,乃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姓名而已;剑,一人敌,不须学。当学万人敌。”粱乃教籍兵法。尹洙与狄青谈兵,善之,荐于韩琦、范仲淹曰;“此良将材也。”二人待之甚厚。仲淹授以《左氏春秋》,且曰:“将不知古今,匹夫勇耳!”由是折节读书,悉通秦汉以来将帅兵法。

太祖尝朝罢,坐东阁,召诸武臣而问曰:“卿等退朝之暇,所务者何事?所接者何人?亦尝亲近儒生乎?往在战阵之间,提兵御敌,以勇敢为先,以战斗为能,以必胜为功。令闲居无事,勇力无所施,当与儒生讲求古名符成功立业之故。

事君有道,持身有礼,谦恭不伐,能保全功名者何人?骄奢淫佚不法,不能保全终始者何人?常以为鉴,择其善者而从之,可与古名将并矣。”

忠义

操练之法既行,是有兵而有将矣。第将非忠义,何以为立功建绩之本,而使三军感动兴起乎?虽忠肝义胆,天植其性,臣子应当自尽,原非为鼓舞人心计。而军心之向背趋舍,事业之成亏兴废,实由此焉!此衷一定,断不回移。有时勋业光天壤,于素志固惬,即身与时屯,心随力尽,亦足洒此一腔热血,稍报君恩。倘图身念重,徇国心轻,受人之任,孤人之托,即万年以下,犹令人唾骂矣!

诸葛武侯之辅蜀,七擒孟获,六出祁山,食少事烦,流汗终日,尝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是以崛强汉中,三分鼎足。

郭汾阳之复兴唐祚也,栉风沐雨,先复二京,单骑讲好,身为虏饵。鱼朝恩等谗间百端,诏书一纸征之,无不即日就道。此两者,皆仗忠义以立功者也。

张雎阳之御尹子期也,每与贼战,眦裂齿碎,罗雀捕鼠,九死一生。身死之日,犹云:“生不能报国,死当为厉鬼以杀贼。”而人伦天道之言,尤分晰晓畅。

岳武穆之图恢复也,长驱京洛,志饮黄龙,身死权奸,赤心报国,字入肤理。而“机关不露云垂地,心镜无亏月在天”两语,至今犹令人气壮。此两人者,抱忠义而殉死者也。成败虽殊,凛有生气。九原可作,愿为执鞭。

任贤

一贤可退千里之敌,一士强于十万之师。谁谓任贤而非军中之首务也。天生贤才,自足供一代之用。不患世无人,而患不知人;不患不知人,而患知之而不能用。知而不善用之,与无人等。知人者,先询其言,渐任以事。若以为能言者未必能行而遂弃之也,则不能言者未必能行,是惟在听其言而观其行耳!夫磊落奇伟之英,得试其才,其作用自别凡流。大试则大效,小试则小效,非碌碌无足见长者也。第碔砆乱玉,令人易眩。倘轻信其浮夸之词,而遽试之于临敌,此房琯之所以误唐,而刘秩之所以误瑁。故大任未投,先授之事。其号令果明肃也,其器械果精利也,其治事驭众果严整得法也,其三军之心果爱且畏也,同舌而称之,无心非而巷议也,若是者贤矣!万一谤言人耳,未可遂以为非。盖认真立事之人,必不便于人之私,而为人所憎。必默而听之,徐而索之,其真与伪自昭也。真则不妨摒弃浮言,伪则显罪言者以谢过,则贤士益励,宵人结舌。故袁绍非曹操之敌,以袁听信谗言,而曹毁誉不行也。大抵拔擢匹夫,事出非常,不可以常情窥,亦不可以常例拘。凡其情之所欲,事之必为,无伤于道理者,吾且受之若谷,应之若响。彼既不掣其肘,其作为必有可见者矣。甄别贤豪,法无逾此。而谦恭下士之礼尤不可少。主将务揽英雄之心,《三略》首语也。军以士为轻重,士以礼为去留。得其人而折节礼之,推诚待之,厚以破格之恩,隆以望外之典,而士有不鼓舞激劝为乐致死者,从古未有也。占人有言,“请自隗始”,不然,天下未尝无士也。将不下士,故士有远引耳。即有所得,又皆鸡鸣狗盗之雄,何裨大用哉!

四臣在齐,而邻封不敢侵。慕容垂在燕,而秦王坚不敢谋。是一贤可退千里之敌也。

孙武献兵法十三篇于阖庐王,每诵一篇,未尝不称善,先觇其言也。至与伍胥共理国政,内练女兵,外销隐患,是渐任以事也。然后授以将柄,五战入郢,北制齐、晋,称霸中原。是徐试之临敌也。

盗嫂受金,不以摈弃。关、张不乐,鱼水益欢。是谗慝不行也。捐黄金四十斤以间楚,而不问其出入。执赴阙上言之人,以与郭进,而使诛斩得行。是不掣其肘也。

赵奢为将,身奉饮食者以十数,所友者以百数。能下士矣。李抱真闻有贤者,必欲与之游,虽小善必卑辞厚遗,即千里邀致之,至无可录,徐徐以礼谢遗。能委曲收士心矣。

拊循

《孙子》曰,“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则欲军中之亲附,必尽拊循之道。饥寒困乏,如以身尝;疾病医药,亲临诊视。解衣推食,哀死问孤;殡殁吮伤,恩逾骨肉;言语频烦,谆勤教诲;财必与共,甘苦与分。卒虽最下,得以情通。三军未食,将不先炊;三军未次,将不先幕,军井未成,将不先饮。亲裹赢粮,与分劳窘。以父母之心,行将帅之事,则三军欣从,万众威悦。

齐穰苴御燕、晋之师,凡士卒次舍、井炊、饮食、疾病、医药,身自亲之。悉取将军之资粮以享士,身与士卒平分粮食,最比其羸弱者。三日而后勒兵,痛者皆争奋出战。晋师闻之引去,燕师闻之渡水而解。

吴起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乘骑,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卒母闻而哭。或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母曰,“非然也。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旋踵,遂死敌。今又吮其予,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岳武穆之为将也,卒有疾,为之调药,或解衣以殓死者。诸将远戍,遣妻劳问其家。死事者,哭之而育其孤,或以予婚其女。

夫吴起之吮疽,唐太宗为李思摩吮弩血,均使军中感动。盖非常之恩,势难遍施,故虽爱及一人,而三军劝者,此用恩之巧也。将军三军,疴痒相关,三军与将,生死共命者也。今之将,德泽不加,休戚不顾,惟知用笞杖以立威,剥军资以充橐。此而欲责之以赴难,必不得之数矣。

军刑

拊循之久,士既亲附,倘威刑不肃,何以令人?尝见纯用恩者,兵骄将纵,居恒则犯上而无等,临敌则未战而先退。鼓之不进,令之不止,譬之骄子,不可用也。夫天之道,虽春生不废秋杀。将之道,岂以姑息掩我威棱?苟在所统,犯法有刑,即位已崇高,亲如子弟,断不可宥。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所谓罚必上究也。盖万众云屯,科条备具,告戒分明,三令五申,已严约束,欲节制则不得不立法,欲立法则不得不行诛。违令者既以必诛,奉令者倍加竞守,杀之而众不恐,宥之而众不服。至若临阵,犹且峻刑。军心无两畏,亦无两侮。畏我则侮敌,畏敌则侮我。为所畏者胜,为所侮者败。善哉古人之言曰:“为将者,必使三军畏我而侮敌。”或临阵退缩,或陷阵不人,无问贵贱必斩之,以令其馀。盖必胜在乎死战,死战在知必死。军知退却之必死也,是以大呼陷阵,所向无敌矣。第罚不迁列,亦不逾时。迁列则众疑惧,逾时则人必生奸、养乱、取败亡,是皆将过。故小犯则宥,大犯则诛:无心之犯则宥,有心之犯则诛。持之衡平,济以机术,用法虽严,军中咸服矣!

穰苴斩庄贾,孙子斩妃嫔,皆能戮君之宠爱以正法,所谓“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也。二将竟以此著名,人亦竟以此畏二将,而不敢犯其今。一生得力,在此一举矣。

晋将苟晞屡破汲桑、石勒,威名大振,用法严峻。其从母依之,奉养甚厚,其子求为将,晞不许,曰:”吾不以军法贷之,将无后悔耶!”母固求之,乃以为督护。后犯法,唏伏节杀之。其从母叩头求救,不听。既而素服哭之,曰:“杀卿者,兖州刺史;哭弟者,苟道将也。”

隋杨素驭戒严整,有犯军令者立斩之,无所宽贷。及其对阵,先令一二百人赴敌,陷阵则已;如不能陷阵而还者,悉斩之。又令二三百人复进,还,如向法。将士股粟,有必死之心。由是战无不胜。

大率军刑之严,必在乎恩爱既施,人心固结之后。世之为军者,平时不知用恩,有罪则加刑戮,每激军中之变。至激变而始骄惜,惟恐一夫变色。故三军得窥其底里,而事之所以不济矣。岂知严刑之将,即三军不忍叛将,罚施于乱法之人,刑加乎自犯之罪。堕泪行诛,解衣厚敛;欲贷之而无计,非好杀以张威。苟此念昭明,而三军悦豫矣。

军赏

将以诛大为威,赏小为惠。无不谓小者尚无遗赏,则肤功岂肯忘心?此三军之士所以毕命向前,计无反顾者矣。昔人有言:“赏不逾时。”故不独贵小而贵速,迟则为屯膏,而人怀观望;不独贵速而贵溢,溢则出望外,而人咸激劝;不独贵溢而贵公,公则如天地,而人咸倾服;不独贵公而贵信,信则不负人,而人思尽力。《三略》一书,倦惓重礼赏以驾驭英豪。良以人虽圣贤,必不效力于孤功之人;将虽明智,必不能得死力于不赏之士。赏不下及,而冀再用其人,虽慈父不能得之于子,而将顾可得之于三军乎?故有功不赏,虽赏不速、不溢、不公、不信,均将之所忌也。然而尤贵不滥,滥则得者不以为荣,贪者辄图侥幸。有限之财源,既不胜其漏卮;膏泽之难遍,且将令其觖望。故勋劳宜赏,不吝千金;无功妄施,分毫不与。此魏武之所以称明啬举约,涓滴成泽,三军谅之,其心亦悦。此秦王世民所以一羊可以分食,而杨行密锡予将士,其帛不过数尺者,盖惟艰难之际,虽俭可以得人心包。

晋文公将伐郑,赵衰言所以胜郑。文公用之而胜郑,将赏赵衰。赵衰曰:“君将赏其本乎?赏其末乎?赏其末则骑乘者存,赏其本则臣闻之祁虎。”公召邓虎曰:“衰言所以胜郑,今晚胜将赏之,曰‘盖闻之子’,子当赏。”祁虎曰:“言之易,行之难,臣言之者也。”公曰:“子无辞。”祁虎不敢固辞,乃受赏。孔子曰:“凡行赏,欲其博也,博则多助。今虎非亲言者也,而赏犹及之,此疏远者之所以尽能竭智也。”此之谓溢于赏。

诸葛武侯之治蜀也,人评之曰:“善元微而不赏,恶无微而不罚。”又曰:“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戮。”所以既没之后,能使李严致死,廖立痛哭,而贤愚之所以佥忘其身者也。此之谓公。《尉缭》云:“赏及牛童马圉,是赏下流也。”此之谓赏小。

狄青既破侬智高于广南,上顾谓宰相曰:“速议赏,缓则不足以劝矣。”又古名将多有赏人于阵者,此之谓速。

韩信谓沛公曰:“项王见人,恭谨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饮食;至有功当封爵者,印刘敝,忍不能予,此之所谓妇人之仁也。大王诚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诛?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沛公从之,竟灭项。则能赏与不能赏者,其功效自剐矣。

黄石公之《三略》,则以为无财士不来;《荀子》之“五权”,则以为用财之欲参。其说统贵厚赏。而《兵法》又曰:“无使仁者主财,恐多与,多与则近滥,而少与则亦不足以继矣。”赐赉无厚薄,惟宜颠倒之术,圆应通变。军中资财,常令有馀,出纳之数,应须明白。

将谋

三军之事,以多算胜少算,以有谋胜无谋。而孔子言“行三军”,亦曰“好谋而成”。故昔人论将之失者,不曰好谋无断,则曰议论多而成功少。斯言盖中兵家之膏盲矣!凡为将,攻不必取不苟出师,战不必胜不苟接刃。夫必胜必取而后攻战者,即《孙子》所谓“胜兵先胜而后战”,言先得胜算也。岂如庸将,不料彼我之蛰,不决制敌之机,不设奇谲之变,不讲地形之利,统军而进,偶尔合战,亦偶尔分胜负,而将不能自主也哉!夫胜负之数,将不先定,安能为三军之司命?如果敌势方强,未可与角一朝之胜负,必坚守而不轻为一战。及其得机决策,则策胜如神矣。故敌不能诱,亦不能激。中诏让之,而不以为嫌;众人非之,而不为之转者,盖谋先定也。

李牧,赵北边良将也。尝居雁门,备匈奴,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输入幕府,为士卒费。日击数牛饷士,习骑射,谨烽火,多间谍,厚遇战士。为约曰:“匈奴入盗,急入收堡,有敢捕虏者,斩。”如是数岁,不亡失。匈奴以牧为怯,即赵边兵以为吾将怯。赵王诮牧,牧如故。赵王怒,召之,遣他将代。岁馀,匈奴每来出战,数不利,失亡多。复强李牧,牧曰:“王必用臣,臣如前,乃敢奉命。”王许之。牧至,如故约。匈奴数载无所得,终以为怯。边士日得赏赐而不用,皆愿一战。牧知士之可用而匈奴之已骄也,佯谤匈奴入,而多为奇阵以待,大破之,十数岁不敢近赵边。此其谋在怒我而怠寇,而不挠于君命也。

赵充国击羌,意欲降【上罒下干】、幵,而使先零自破。议者以为先零兵盛而负【上罒下干】、幵之助,不先破【上罒下干】、幵,则先零来可图也。物议纷然,充国坚不肯从。天子诏让之,充国奏曰:“臣闻帝王之兵,以全取胜,是以贵谋而贱战,百战百胜,非策之善也。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乃上屯田十二利,天子从之,卒大破羌,振旅而还。此有谋而不挠于群议也。

周德威事庄宗,帝勇而轻,尤锐于见敌。德威老将,务持重以挫人之锋,故其用兵,每伺敌之隙以取胜。及胡柳坡之战,庄宗竞不从其言,而德威败死。

刘【寻阝】为梁招讨使,庄宗尝称其一步百计。及河上之役,末帝不听其言,促之使战,【寻阝】败而梁酖之。此皆有谋而其主不能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