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勇

《吴子》曰,“勇者必轻合,轻合而不知利,未可也。”此言血气小勇也。大勇者,能柔能刚能弱能强。临之而不惊,加之而不惧;虽折而气不挫,虽小而不可欺。事机宜赴,有直往而不逗留;地所必争,无心摇而有死守。岂非神武之威,凌驾万夫,有以等摧锋陷阵者而上之也?脱若不然,见敌先惊,未阵思退。将而无勇,三军不锐,丧师覆众,职此之故。又不然而误认勇之说,第曰暗呜叱咤,所向披靡,戈挥千将,力敌万夫。此偏将之事,非大将任也。

吴汉志强力健,每从光武征战,帝未安枕,常侧足而立。诸将见战阵不利,或多惶惧,失其常度,汉意气自若,激扬吏士。帝时遣人观大将军何为?还言方修战攻之异。叹曰;“吴公差强人意,隐然若一敌国矣。”

梁韦敦攻后魏合淝,堰淝水以灌城。魏将杨灵嗣帅大军乘胜至权堰堤下,众惧众寡不敌,劝叙退。叡怒曰;“将军死绥,有前无却。”田命嫩扇麾幢立之堤下,示无动志,竟克合淝。久之,魏中山王元英攻徐州,众号百万,连营四十里,梁遣叡救之。叙自合淝经阴陵大泽,过涧谷,辄飞桥以济。人畏魏军多,劝叡缓行,叡不从,旬日而至,破魏降众百万。

习勇之道:一曰忠义,二曰利害,三曰见定。凡将怯无勇者,必丧师而覆众、误人,国家何在!其众既覆,身亦难存,久而念之,不鼓自跃。见定者,深知彼我之势,朗烛事机之要,是以不惑人言,万夫必往。昆阳之战,光武身先诸将,众曰:“刘将军生平见小敌怯,今见大敌勇,可怪也。”帝当此存亡之会,非秀杀莽,则莽杀秀,起义以来,此为紧著。帝之明远筹之熟矣,岂容再怯乎?

将勤

《六韬》曰:“将不勤力,则三军失其势。”未有身膺明主之知,职任安危之责,而玩愒为务也。殚心毕虑,尚恐覆疏,投大遗艰,岂容儿戏!或一人之未察,或一事之偶失,或厌倦而旁诿他人,或惮改而姑待明日,肇端虽小,寸穴溃堤,渐至难图,悔之何及!此为将者所以惟日不足,弗遑宁处者也。营寨部队,躬为督视;军资器械,亲董其事;抚降驭下,情意恳恻;宾客游士,不妨折节,词讼听览,曲直欲明;簿书笺牍,校雠欲情:遴选众职,务得其人;赏罚群类,务服其心;外察敌人,欲详以审;内职军情,务密以精。千纲万目,无不瞻举。非有奇术,总由将勤。

田单之守即墨,身操版锸,与士卒分功。妻妾编于行伍之间,而身忘其贵。当此之时,鲁仲连所以谓将军有死之心,士卒无生之气也。韦权日接宾客,夜算兵书,三更起,张灯达旦。且抚循其众,常如不及。故士争归之。

诸葛武侯乎执簿书,流汗终日,食少事烦,敌人相庆。聆主簿杨颥之谏,而终不改。

夫田单当宗社覆亡之秋,值主忧巨辱之日,劳瘁捐躯,固将军事。武侯、韦叙,夙称多疾,羸弱若不胜衣,辛勤自难负荷,而惓然就之若赴、甘之若饴者,非真好劳苦而恶安逸也。治军应敌,众务纷纭,虑或一误,所失非小。故士雅运甓,习勤劬也。

将让

《易》曰“劳谦”,谓有功而能谦也。推有功而不居其功,故天下莫与争功;有能而不居其能,故天下莫与争能。盖功盖天下,不过了人臣职分,何必炫耀以施劳?况亟欲自鸣,反开谗者萋菲之门,岂保身之长策哉!故有归功于庙算,有委重于天威。有畅言群帅效力,而自视缺然:有方念土卒用命,而疮痍可悯:有引辜于平贼之晚,而俯首请诛,有负咎于糜费劳人,而功不赎罪。侧身修行抑损,似无所容;推功让能避誉,若将染己。遑言摧锋攘地之劳,发纵指示之妙,昂然作功臣之色,而冀分茅土之荣耶?

靡笄之战,晋既胜齐而归,范文子后入。武子曰:“无为吾望尔也乎?”对曰:“师有功,国人喜以迎之,先入必属人耳目焉,是代帅受名也,故不敢。”武子曰:“吾知免矣。”郤伯见,公曰:“子之力也夫!”对曰:“君之训也,二三子之力也,臣何力之有焉?”范叔见,劳之如郤伯,对曰:“庚所命也,克之制也,燮何力之有焉?”栾伯见,公亦如之,对曰:“栾之诏也,士用命也,书何力之有焉?”

信陵既夺晋鄙兵符以破秦救赵,赵王多公子之功,欲以五城封公子。公子闻之,有自功之色,客有说公平曰:“物有不可忘者,有不可不忘者。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且矫令夺兵以救赵,于赵则有功矣,于魏则未为忠臣也。公子乃有自骄为功,窃为公子不取也。”于是公子立自贵,若无所容。赵王自迎,执主人之礼,引公子就西阶。公子侧行辞让,从东阶上,自言罪过,以负于魏,无功于赵。赵王与公平饮,至暮,以公子退让,竟不忍言献五城。

韦叡、曹景宗既全胜魏人,乃设钱三十万,官赌之,博有枭、卢、雉、特、塞五等。景宗掷得雉,叡掷得卢,叡胜矣。叙取一子反之,曰;“异事”,遂作塞。及报捷,群帅争先,叙功高群帅,独居后。世尤以此贤之。

晋三帅有功不居,诚有君子之风。魏公子自责,若无所容,客固称奇,亦微公子能受善,能得士乎!大抵人非圣人,即勋劳赫奕,谁曰无疵?缅怀疵累,爽然自失,则矜骄念头,不觉顿消。是亦致让之术。韦叙以胜为负,人先我后,特加委蛇,令好逞之人对之面惭,尤自高人一等。

将信

将者,三军之所仰也。一语之出,万人倾听。倘有言不践,云赏不赏,云罚不罚,期约有如儿戏,许可一语无所凭,则禁令徒严,科条徒密,人必将心非而巷议,曰“此空谈耳”。其陈师而谕之也,赏格虽立,人不以为劝;刑章虽示,人不以为畏。令之而不行,禁之而不止。统驭虽多,总皆乌合,不可得而用。以其信不足以结人也。其视三军,遵守将令,如奉神明,若《尉缭》所称“如羊角,如水弩,人人无不腾陵张胆致死于敌者”,大不侔矣,第信贵豫也。善乎文中子之言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是以秦人徒木立信,豫之说也。

晋文公伐原,与军中期攻十日。攻原十日,而原不下,罢兵而去。士有从原出者,曰:“三日即下矣。”群臣谏曰:“原之食竭力尽矣,君姑待之。”公曰:“吾与士卒期十日,不去,是忘吾信也。得原失信,吾不为也。”

诸葛武侯数四伐魏,悯士卒劳苦,分为两班,轮流更代。方攻陇西,长史杨仪曰:“代者将至前路,公文已出,川口内四万人应归休息。”武侯令其归。蜀兵将起程,魏兵突至,杨仪请留之。诸葛武侯曰:“吾用兵命将,以信为主,便有大难,决不留也。”军中闻此言,皆不愿归。武侯谕之曰:“汝等应归之人,父母妻子皆倚门而望,何可留此,以误归期?”诸军曰:“丞相如此施恩,我辈愿杀魏兵以报。”数遣不从,乃命出城而阵。蜀兵多磨励以待,魏兵远来初至,攻之,大获全胜。

此外,如赏罚之信,无将不然,不可枚举。盖千乘万众,司命一人。心志难调,耳目难一,上非好信,何以必人之从,何以必事之济?即夙号有孚,而一言爽约,且令信从之众转念生疑,况泛泛无足凭者乎?故信为至重也。

将廉

偾事之将,恒由于贪。贪则刻剥军中,觊觎望外,是以军怒而怨之,敌诡而尝之,失机堕术,士卒离心,即有平生宏远之谋,竟为阿堵中物所昏,而半筹不展矣。将能心澄如水,则德盛而威自张,万众仰之惟谨,敌人闻风而畏服。大率贪墨之病,由于干进。将惟干进,故事钱神。债帅之名,古人所笑。曾不思爵禄富贵,惟有功者得之?倘碌碌无功,即重赂何益!矧贪婪坏法,国典昭彰,能享福泽乎?国有常刑,何若清心寡欲,励志功名?

后汉张奂,威镇羌夷。豪帅感奂恩德,上马二十匹,先零酋长又遗金?八枚。奂并受之,而召主簿于诸羌前,以酒酹地曰:“使马如羊,不以入厩;使金如粟,不以入怀。”悉以金、马还之。羌性贪而畏吏清,前有八都尉,率好货财,为所患苦。及奂,正身洁己,威德盛行。

国朝广西都督同知山云,冰清玉洁,如终如一。帅府有者隶邓年者,性鲠直敢言。云佯呼而问之曰:“世谓为将者不忘贪,广西素饶珍货,我亦可贪否?”年曰:“公初到时,如一件新洁白袍,一沾点墨,不可湔也。”公曰:“人言土夷馈送之物,苟不纳,彼必疑且怒,奈何?”年曰:“居官黩货,国宪甚严,公不畏朝廷,反畏蛮子耶?”云举手礼年,曰:“教我,教我!”云固武臣中之矫矫者,而年亦可尚矣。

都督同知王信历镇大邦,不营私产。平居默坐,展玩经史,宽袍缓带,粝饭疏羹。故人婚丧,倾囊赈恤,无所顾吝。出镇三十年,笥无华衣,厩无肥马,铃阁之中寂无人声,金玉奇玩一无所好。常曰:“俭足以久,死之后不以奢侈累子孙者,我所遗也。总兵权者,多为于孙乞官,信绝不为。”尝总理漕运,曰:“荷国厚恩,未能报称,此行江水洗涤肺肠,少尽区区耳!”故刘大夏云:“予在本兵日,每用一将官,思得如王君实若人,那讨得来!”

是数将者,诚廉士。凡人为将,众之死生,国之存亡,实系斯人。任大贵重,非大器必不能堪。倘怀染指之情,即是无心策励,虽智勇有足录,终庸夫也。故尝谓观人品格,先察贪廉。

约己

夫兵之兴也,国家扫境内以专属之将。主上宵旰,征人露处,而将顾可安乐肆志,矜修富贵容乎?三军之士必将偶语曰:“吾曹千里从军,栉风沐雨。若怡怡然锦衣玉食,曾不以我为念,我何以为之死也!”如是,则将之陷心逸志,不几为忘身误国之阶乎?是以有投醪而味河水;有仗锸而亲土功;有暑不张盖,劳不坐乘,饥不求食,寒不服裘,卧不设席,舍不平陇,朴樕盖之,以蔽霜露;躬身糗粮,过险必步。与士卒同甘苦,同劳瘁,同饥馁,而心忘其贵也。故军中感激,士卒用命,争为先登陷阵,身死而有所不悔矣。

吴王夫差不恤其下,方黄池之会,其大夫有与鲁之大夫公孙有山氏相好者,乃为之乞粮曰:“佩玉蕊兮,予无所系之;旨酒一盛兮,予与褐之父睨之。”砚吴大夫之言,吴王厚自奉而不爱人,安得不为越所灭乎?

永和中,西羌大寇三辅,围安定。汉遗征西将军马贤将诸郡兵击之,不能克。皇甫规虽在布衣,见贤不恤军士,审其必败。乃上疏,以为;“吴起为将,暑不张盖,劳不坐乘。今贤野次垂幕,珍肴杂遝,儿于侍妾,事与古反。其将士不堪命,必有高克溃叛之变。”不听。贤果败殁。

戒骄

尝观将当屡胜之后,辄有骄心,其甚者,或一胜而骄,或小胜而骄,皆败道也。盖将之轻敌也,始于骄,则自高其功,自神其智,自矜其勇,不忧其寇,不恤其下,忠言逆耳,良士疏斥。战则轻进,守则弛备。敌窥其情,故卑其辞而隆其礼,佯为败以示怯,以玩弄于股掌焉。庸知敌之败者为偶失,而无伤于胜势。或一诎而力犹可再举;或为怒我怠师之谋,俟我将骄卒惰,方始乘焉。有一于此,必堕其阱。古人军胜弥警,良有以也。《老子》云;“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也!”以多虞胜不虞,以有备胜无备,深戒乎骄之说也。

晋文公败楚于城濮,烧其军,火三日不灭。文公退而有忧色,侍者曰:“君大胜楚,今有忧色,何也?”文公曰:“吾闻以战胜而安者,其惟圣人乎!若以诈胜之,未尝不危也,吾是以忧。”观文公军胜而忧,矧曰骄乎?此能戒者也。

项梁屡胜秦,有骄色。宋义曰;“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臣为君忧之!”粱弗听。二世悉起兵益章邯,击楚军,大破之定陶,梁走死。此以骄而败者也。楚屈瑕亦然。

关云长擒于禁等,威镇华夏。吴陆逊谓吕蒙曰:“关公矜其骁勇,意骄志逸,但务北进,未嫌于我。倘闻君痛,必益无备。出其不意,自可擒制。”蒙乃称病,逊代其任。伪为谦逊尽忠之书上关公曰:“前承观衅而动,以律行师,小举大克,一何巍巍!战捷之后,常无轻敌。古人兵术,军胜弥警。愿将军为广方计,以全独克。”公见书大安,悉撤备,为吴所擒。此书虽若戒骄,实玩弄之,益其骄也。

夫骄之生也,生于浅虑而寡谋。将有深谋,即使犁庭扫穴,尚思亢极必亡。岂其成败未分,便曰“前无所畏”?虽心不期骄而自骄,亦由始隐伏而不觉。故伍胥有言:“天之亡人也,必骤近其小喜,而远其之灾。”夫小喜何以致亡,则骄误人也。

责己

《司马》有言:“大败不诛,上下皆以不善在己也。上以不善在己,必悔其过;下以不善在己,必远其罪。”上下分罪,以能易危为安,转败为攻也。将惟自护其短,而以失归人,此众口所以呶呶,而三军之所以不用命。人非尧舜,安能尽善?惟不文己非,不难改悔,引吝责躬,若无所容,以示日月之无私焉。庶万众闻而仰之,悦而附之,失之东隅,而收之桑榆也。第责己之道,须出至诚,非徒腾颊,实取后图。苟虚词以希众,必取笑于三军。倘后效之无闻,将前愆为滋甚。故自怨与自艾交儆,心局与事局更新,然后诸军激劝,战无不胜矣。

晋人伐楚,三舍不止,大夫曰:“请击之。”楚庄王曰:“先君之时,晋不伐楚,及孤之身,而晋伐楚,是孤之过也。若之何其辱诸大夫也!”大夫曰:“先君之时,晋不伐楚,及臣之身,而晋伐楚,是臣之罪也!”庄王俯首而泣,拜诸大夫。晋人闻之,曰:“君臣争以过在己,而君下其臣,所谓上下一心,君臣同力,未可攻也。”乃夜还归。

武侯之败于街亭也,或劝公更发兵,公曰:“大兵军祁山、箕谷,皆多于贼,不能破贼,为贼所破。此病不在兵少,过在一人耳。今欲校变通之道于将来。自令以后,诸有忠虑于国,但勤攻吾之缺,则功可跷足而待。”于是考微劳,甄壮烈,深自贬损,布所失于境内,励兵讲武,以为后图。戎事简练,民忘其败也。

浑瑊之败于吐蕃也,以宿将史抗等不用其命。元帅郭子仪谓诸将曰;“败军之罪在我,不在诸将。”浑瑊曰:“今日之事,惟理瑊罪,不则再见任。”子仪赦其罪,使将兵趋朝那,大败虏兵,尽归所掠。

夫违今致败者,史抗也,而浑瑊以为己罪。受命御寇者,浑瑊也,而汾阳自任其失。责躬如此,所以前败而后胜。夫人之常情,鲜不是己而非人。以楚庄、武侯、汾阳之德度观焉,人之相越远矣!然瑊之败也,瑊始欲设枪垒以自固,史抗以为示怯而命去之,出而力战。师还,虏蹑以入,是以败。浑瑊、史抗之罪皆可原矣。假令逗留而不力战,或违律而致丧师,郭公不执而诛之,而第责己也,何以正法乎?

受善

“集众思,广忠益”,古人之名言也。盖智者有千虑之一失,愚者有千虑之一得,矧将非明智,顾可轻物做人,薄群策为不足询乎?苟其言可裨军政,佐胜算,即刍荛可采,安问从来?降虏可师,何嫌折节!参微言于利害,虚以受人;酌可否于胸中,务求允当。所由算无遗策,动有成功。脱若自矜智术,恣逞胸臆,漫行独断,无论谋士止而不来,即至而必去,知其不足与共功名。亦有独断于衷,不挠群议而立功名者,必其谋越众客,无过慎之思;明群情,有先事之察,原非懵懵然也。亦有因听人言而堕绩者,必所听非其人:听于近幸而违于正人,听于一二而违于佥谋,听于浮论而违于至计。即有明智君子,列三策而陈之,或从其中策、下策,而违其上策,皆足以败事者也。昔人有言:“谋之欲多,断之欲独。”窃以为断之欲明,方是真能受善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