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色铁青，失魂似地坐在马车贵宾席，想到刚才是在一片骂声中离开鹫马旅店就不禁难过，更别说才刚上车，扑鼻而来的浓烈花香便醺得艾尔斯浑身不自在。
可是安东尼却是怡然自得，彬彬有礼地介绍他的伙伴。
“这位是我的私人车长马克跟驾驶班恩。”
“你们好……”艾尔斯捂着鼻子，非常勉强地打了招呼。
“艾维城有名的香氛闻不习惯吗？我马上换一瓶。”说完准赛朗迪恩伯爵从置物箱拿出另外一瓶粉红色液体，从丝绸包装就能看出价格不菲。
“不用不用！我闻一般的空气就行了……”
“多么亲民的大小姐，卓恩家族有您这样女士真是幸运。”
艾尔斯突然想起以前听贝儿妈妈讲过如何被公子哥骚扰，当时以为永远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一天。
“不……今天还要麻烦赛朗迪恩先生介绍印提诺姆了。”
“包在我身上，高贵的女士。”
艾尔斯已经不想在意性别问题，他甚至自动忽略所有对女性恭维的话。
“赛朗迪恩先生平时都这个样子吗？”艾尔斯扶着额头。
“你可以称呼我为安东尼，艾尔斯小姐。”说完他拨动卷曲的浏海，深情款款地看着对方。
“安东尼……先生。”
“请称呼我安东尼，我也会称呼你艾尔斯。”
过去他只被从肉体上吃过豆腐，没想到这件事情反映在话语上是这么让人恼怒。
简直到了想把对方拖下车，跩着头埋进水沟的地步。
纵使脑袋里已经先演练了一次，艾尔斯还是忍了下来。
“安东尼……你平常对待所有人都是这样吗？”艾尔斯强迫自己微笑，可是他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僵硬。
“当然不是，母亲说过报恩必须展现诚意，怎么能跟平常相提并论。”
竟然还是个妈宝！红发少年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如果艾尔斯对于我今天的表现如果有任何困扰请务必告诉我。”
“不不不，只是有些错愕而已……安东尼请问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今天我是向导，由你来决定。”
“我来决定的话……”
印提诺姆是有名的工艺与学问之都，但艾尔斯对艺术一窍不通，反而是书比较有兴趣。
“想去看博学圣堂，就是那座全西方大陆藏书量最多的博物馆。”
“不愧是名门卓恩家的女士。”安东尼转头对着前座呼喊：“马克，博学圣堂，麻烦你了。”
“是的，安东尼少爷。”
艾尔斯可以清楚感觉到行车方向瞬间改变，以及外面突然响起的尖叫跟怒骂，毫不意外又干了扰民的事。
“安东尼……对博学圣堂很了解吗？”他苦笑着转移话题。
“是的，这座有千年历史的博物馆可是收纳了古今中外各类书籍，为了保护这些历史文物，印提诺姆甚至成立“圣剑兵团”来镇守各出入口，千年前还有伟大的法师帮整座博学圣堂施展法术，让任何人都无法在里面使用咒语。”
安东尼讲起印提诺姆骄傲之处就像是话匣子打开合不起来。
“不管改朝换代多少次，博学圣堂依然是印提诺姆的象征，要说起它的由来得从狮鹫兽王朝的迪奥多罗斯王开始……”
艾尔斯一个名词都听不懂，也不知道该怎么插话，只能傻笑地让准赛朗迪恩伯爵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很伟大吧？艾尔斯觉得呢？”安东尼为此番演说做了个总结。
“是啊……听起来可以借的书很多呢。”
“这可不行，为了妥善保存文本，博学圣堂禁止外借任何书籍，损毁也是重罪喔。”
“咦……真可惜……”
惋叹同时，车外渐渐响起整齐的铁靴踏步声，让艾尔斯忍不住拉开布帘，从隙缝中窥视大街。
银白色全身盔甲反射正午日光，一瞬间让他以为自己还在希鲁瓦，看着这群以六人为单位的圣武士们路过身边，红发少年不禁感到好奇。
“这些圣武士在巡逻吗？”
“是的，自从传送门之战后，这些战神的圣武士加入保家卫国的行列，把躲藏在阴暗角落的恶魔通通抓出来！”
“怎么抓？”
“当然是侦测灵魂中的邪恶啰。”安东尼拨弄着浏海。
“咦！那这样不就跟希鲁瓦一样了吗？”
“并不是，印提诺姆是个法治国家，在没有充足罪证前不能逮补跟制裁任何人，跟见恶必杀的希鲁瓦圣武士不同。”
“所以“夜枭人”这本小说里的主角才总是把坏人交给共和骑士团，而不是当场制裁啊……”
“夜枭人”是以印提诺姆为背景的连环故事，主角布鲁斯瓦伦丁每当夜晚时分就会穿上黑色斗篷跟纯白面具，化身为夜枭人打击犯罪，即使有各种奇特武器跟神秘能力，他从来没有亲手杀死过任何一个坏人，无一例外全部交给共和骑士团，是一本五年前突然崛起，受当代年轻人喜爱的小说。
可是安东尼原本自信且阳光的笑容前，眉头却皱了一下。
是讨厌还是难过？艾尔斯不知道。
“安东尼……不喜欢那个故事吗？”他担心地看着男人。
“也不是……”安东尼故意避开视线，打开窗板看向车外。
“说来也差不多快到了，圣堂边缘出入口有警卫把关，再往内禁止马匹进入，我们从这里开始走路进去吧。”
“是这样的吗？”艾尔斯总觉得对方试图掩盖某种情绪。
“是的，博学圣堂历史悠久藏书丰富，外观也不输给其他国家的任何一栋建筑，如果要参观博学圣堂，我会建议从外面开始。”
“好……”
确定马车停妥后，车长首先打开车门，在他的牵引下两人鱼贯而出，透过大街远眺博学圣堂。
然后红发少年才发现这座声名远播的地标并不是指一栋建筑，而是一个园区。
若说法师学院是一座独一无二的原型尖塔，博学圣堂就是一座占地面积大到夸张而且高塔林立的建筑。
除了高耸入云的尖塔以外，其他区域楼高约三到五层，放眼望去形成一种层次之美。
不仅如此，整栋建筑外观蕴含了狮鹫兽王朝的当代雕刻工艺，让它不但是个藏书地，更是一座大型艺术品。
“哇……这里面全是书吗？”艾尔斯难以想象这些塔楼竟然全堆满了书籍。
“当然，印提诺姆号称千百年来的文化与知识汇聚传承之都，假设每年都有十本书籍问世，那么这里就有至少一万本原稿，还不包含手抄本。”
“咦！装得下吗？”
“别以为博学圣堂只有这样，地下室藏书可比表面上看到的更多。”安东尼自豪地说。
“真是不可思议……”
到底要累积多久才能达到这种成就，艾尔斯一边欣赏建筑外壁上的浮雕一边沉思，猜想如果每栋塔楼下面都有像法师学院那样的地底空间，全部堆满书大概就是那个样子。
不过要法师学院弄出一栋像博学圣堂如此结合文化与艺术的建筑，恐怕那些毫无美感的施法者还是做不到，不得不承认印提诺姆除了是学问之都，同时也是艺术之都，光是看着外表就能感受到身心舒畅。
当然，不包括那些巨大艺术品角落搭起的鹰架。
“那里在维修吗？”红发少年指向远方塔楼的顶端。
“嗯，传送门之战的时候有一匹恶魔跑进博学圣堂，四处乱窜撞出好多大洞，连圣剑兵团都拿他们没办法。”
“诶那这样的话不是很糟吗？”
“没错，如果不是传奇大法师萨瓦兰出手相助，恐怕整个博学圣堂都要付之一炬。”
“萨瓦兰？那个“金色盔甲的大法师萨瓦兰”？”
“是啊，据圣剑兵团的人说，即使面对大型恶魔喷出的黑暗能量，穿着金色盔甲的萨瓦兰仍一步步逼近，提起他看似不起眼的木棍，一瞬间把恶魔都打倒。”
“好帅！”
“不过就算立于不败，萨瓦兰也拦不住为数众多的恶魔，还是让几双钻了进去，偷走贵重的古文石板，据说连白金圣典也被带走了。”
“白金圣典……那是什么？”听起来像是希鲁瓦的产物，让艾尔斯忍不住好奇。
“那是古国之王与龙神使者的对话纪录，传说在那个时候人跟龙的关系非常密切，白金龙神会派出使者亲自传授真理跟规范，一直到现在都还有许多国家的律法沿用这套律法，所以博学圣堂一直以来都以高价收购白金石板。”
“那这样的话不是很重要的古文物吗？”
“是啊，幸好共和骑士团立刻压制传送门，否则白金圣典就要被带去无底深渊了。”
“这样啊……能找回来真是太好了。”恶魔要白金圣典做什么？艾尔斯想不透，可惜弗罗克不在，否则当下便能问个清楚。
“不，并没有找回来，据说那些恶魔带着石板朝西边飞之后不知道躲在哪，出高价悬赏也找不到。”
印提诺姆的西边是艾维城，恶魔去那里做什么？
艾尔斯还没理出答案，两人已经到达安东尼说的出入口。
那是高耸城墙中唯一的矮门，四名轻装警卫在两侧逐一盘查进出者携带物，如果不是准赛朗迪恩伯爵解释，根本看不出来他们就是有名的圣剑兵团。
“下一位，请站到绿色地毯上。”负责检验的男人喊道。
艾尔斯不疑有他快步前进，才刚踏上对方所说的绿色地毯，诡异且难以形容的感觉立刻爬满全身。
就像是一瞬间少了某种知觉。
他听得见呼喊，看得到周遭，衣裤上还残留马车里的浓郁花香，警卫搜身的触感强烈到可以确定自己没有在作梦。
艾尔斯紧张地吞咽口水，顺便确认味觉是否异常。
“盘查结束，下一位，请站到绿色地毯上。”
红发少年赶快离开好让安东尼接受盘查，可是究竟失去了什么他依然不得而知，只能说本能性地感觉到不对劲，宛如被剥夺了独一无二的东西。
“如何？不能使用法术的感觉很特别吧。”刚检查完的安东尼走向自己。
原来是魔法。
但又不仅止于魔法，而是更基本的东西。
想到这，艾尔斯闭上双眼，仔细感应起周围所有人的灵魂。
才发现什么都看不到。
“等等，艾尔斯，虽然博学圣堂境内无法使用魔法，念咒还是会被关注的。”安东尼赶紧阻止。
“啊……抱歉。”
感觉不到自己跟魔法网络的连结，这一点早有心理准备，然而艾尔斯不只看不见灵魂，甚至连体内的死亡能量都无法掌握，可以说恶魔之力荡然无存。
他抬起手，雕刻了凤凰图腾的戒指黯淡无光，似乎连魔法物品也受结界牵制，恐怕念出启动语也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放心吧，有圣剑兵团把关，没人敢在这里造次，我们只需要好好享受书香气息就行了。”
“也对呢……”即使艾尔斯这么说，天生能力被剥夺的不安仍挥之不去。
“艾尔斯喜欢哪种书，我可以带路。”安东尼从怀中拿出羊皮纸本，上面写着“博学圣堂书目全览”几个字样。
“嗯……我想找跟恶魔有关的书。”
“我找找，艾尔斯在做恶魔相关的研究吗？”准赛朗迪恩伯爵流畅地翻起书，一边查一边问。
“算是吧……”为了避免引起跟在希鲁瓦一样的误会，艾尔斯决定草草带过。
“我想传奇怪物书区应该会有。”安东尼信步向前。
“被归类成怪物啊……”红发少年紧接着跟上，脸色不太好。
想想也是，绝大多数恶魔都跟人长得完全不同，即使拥有超高智商，怪物就是怪物，连在库瑞萨尔居住快二十年的贝儿妈妈看到牛头人农夫还是会怕，其他城邦的认知大概也不会差太远。
反过来想，人类在其他智能种族眼中会不会也是一种怪物呢？这个问题太过深奥，即使想一整天也不见得会有答案，不如先抛在脑后。
“艾尔斯以前都看哪种书呢？”
“我喜欢看故事。”
“那我推荐历史文物区。”
“历史啊……”艾尔斯面漏难色，他如果看得下任何一本史书，就不会被菲芙嘲笑毫无人文素养。
“那一区除了正史以外，也有许多野史跟其他作者杜撰的故事，内容丰富可不比现代小说差，甚至还能改编成戏剧，附带一提，小时候我还在舞台上演英雄王弗雷德尼斯的得力助手喔。”
“嗯……好难想象喔。”
两人聊着书籍内容，谈起个人兴趣，艾尔斯意外地发现这个男人撇除公子哥的毛病以外其实没有那么难相处，而且什么都能聊，从地理政治到界域传奇，几乎所有事情都能侃侃而谈。
多亏结伴同行，寻找书区的路程并不无聊，很快来到安东尼所说的地点，不过人潮稀稀落落，似乎不是热门读物。
艾尔斯走进室内，放眼望去尽是书墙，从地面直连天花板，到了要看最上层书柜必须用上阶梯的程度，无法想象这些竟然只是一类书籍。
除此之外大书库内部装饰也不马虎，不但整体做挑高设计，柱子浮雕与梁角装饰可以堪称是当代大师的杰作，覆盖上蜘蛛网跟灰尘更显示其历史悠久。
相较起来建筑中央堆放的简单桌椅就显得极为普通，尽管可以看出工艺程度，跟周围相比依然逊色许多。
两人一边欣赏艺术一边走到木柜前，看着位于书与书间的立牌。
“公历二千二百年到公历两千三百年”
“这些都是书籍手抄本，原稿保存在其他地方。”安东尼拍了拍艾尔斯的肩膀。
“光一百年就有这么多书啊？”
“因为收纳的对象包含阿卡迪亚全境，你看，这本就是在讲南方大草原的奇兽生态研究。”男人随手拿起书本，草草翻阅便放回架上。
“嗯……我看看喔。”
艾尔斯目光在书柜上扫视，以“恶魔”、“善良”为关键字开始寻找，光回顾一百年就花了二十分钟，结果理所当然地非常少，而且多半没有历史依据，属于故事之流，更别说跟魅魔或阿露有关的都是言情小说，附录插图看得他面红耳赤。
“没想到艾尔斯兴趣这么广泛。”安东尼的笑容异常欠揍。
“才不是！我只是……想要找找有没有善良恶魔的纪录而已……”
“我知道我知道，虽然恶魔都比较妖艳，但我偏好天使跟人类。”
“跟你说不是……算了，懒得理你。”艾尔斯继续往前一百年找去，不再搭理这个公子哥，安东尼只好自讨没趣地在附近闲晃。
红发少年爬上爬下寻找着各种纪录，结果就如弗罗克所说，善良的恶魔似乎从来不曾存在，即使真的有，恐怕也跟母亲一样销声匿迹，隐藏于人世间，决不暴露身份。
以至于连续找了一千年都没有相关记录，言情小说除外。
“艾尔斯，我们差不多该走啰，你还有其他想去的地方吧？”安东尼对着阶梯上的男孩呼喊。
“有是有……”
“又不是以后没有机会再来，一定得现在找到吗？”
“嗯……确实不用……”
艾尔斯一跃而下，轻巧地降落在安东尼面前。
“别摆出这种表情，不适合你漂亮的脸蛋。”
“如果不要这么常花言巧语，说不定你会更有女人缘喔。”
“真的吗？我以为女人都喜欢甜言蜜语。”安东尼吓了一跳。
“确实没错……可是如果你对谁都讲，就不会有人认为你是真心的，当然也不会喜欢你。”
“那么恋爱大使艾尔斯，可以教教我掳获女孩芳心的秘法吗？”男人语气又开始滑溜起来。
“嗯……”
其实艾尔斯也不是很懂，不过比起不食人间烟火的贵族子弟，他觉得自己还是强上许多倍。
“好啊，如果你能帮我找到善良恶魔曾经出现在阿卡迪亚的纪录，我就告诉你。”男孩转身对着安东尼，红色长发随波摇曳，大衣下摆甩出漂亮的圆形。
“请交给我，高贵的女士。”准赛朗迪恩伯爵敬了个贵族礼，牵起艾尔斯的手往外走。
“等等，你要带我去哪里？”红发少年想抽开，但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做似乎太不给对方面子。
“去一个书不多可是很偏门的地方。”
“那是？”
安东尼停下脚步，微微转头看向对方，微笑的神情像是藏了一手。
“印提诺姆的奥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