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斯感到天旋地转，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在崩坏。
弗罗克叔叔原来一直被蒙在鼓里，自己也没差到哪去。
同样对父亲的计画一无所知。
特尔斯转过身面对圣武士中队，双臂大张发出胜利宣言。
“各位见恶不杀的罪由我来背，现在只需要等这家伙摧毁无底深渊的传送门，各位就不用面对第二次传送门之战，而我会告诉克雷恩王这东西有多危险，彻底清除相关技术，所有事情都会回到正轨，一个人也不用死。”
语毕，他回头望向传送门前愤怒的大恶魔。
“至于你，就安心地回家吧，破坏传送门之后永远不要出现在阿卡迪亚。”
火元素反应炉提供的能量刚好填充完成，在语毕同时发出银白光辉。
爸爸到底还有多少事情隐瞒？艾尔斯光想就觉得可怕。
法师学院里的眼线、神殿中的台柱，再加上盗贼公会里那两个情报贩子，不论是商界、政界、学界、宗教界，只要任何风吹草动都能立刻知道，透过人脉做出适当反应。
这么恐怖的男人竟然是自己的父亲，红发少年终于了解为何妈妈总把他说成像怪物一样厉害。
因为如果能把天时地利人和都纳入手中，恐怕谁都不是对手。
“好啦，既然门已经开了，你们就放心的回去吧。”
特尔斯和蔼的微笑看起来格外讽刺，令弗罗克青筋暴露，圆大眼睛布满血丝，张开鸟喙却什么都讲不出口，伸出利爪但一步也踏不出去。
此举让艾尔斯感到异常熟悉，可是又想不起在哪看过。
艾维城地下仓库跟莉莉丝交战？还是第二次校外教学时被圣武士追杀？不，肯定是遭遇更强大敌人的时候。
他猛然睁大了眼睛。
因为秃鹰怪物的反应就像在希鲁瓦时灵魂深处被下了诅咒、无法对风之魔王攻击一样。
艾尔斯终于恍然大悟，他一直以为弗罗克可以对老爸出手是因为契约已经解除，原来根本没有，就像在希鲁瓦一样，自始至终这头恶魔能够伤害阿卡迪亚居民的条件就只有一个。
那就是保护自己。
而他竟然一无所知。
从来没想过对方的心情，不曾在乎过对方的想法，弗罗克不但没有一丝怨言，反而主动挑战圣武士来保护自己。
悲伤的情绪涌上心头，令艾尔斯再也忍不住难过，用力甩开妹妹钻过人群。
“艾尔斯！不要！”
玲宁的警告引起了注意，令圣武士们纷纷转身阻拦，但红发少年娇小的身躯难以捉摸，轻而易举便躲开追捕，钻过盔甲堆积的高墙。
不顾众人目光直接给予大恶魔拥抱。
他双手绕过弗罗克腰际，整张脸埋进怪物腹部的深紫色绒毛里，浓烈的血腥味顿时扑鼻而来。
究竟受了多少伤才能走到这一步，艾尔斯越想越感到自责，纵使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咙里，现在想说的也只有一句。
“不要走……”
大恶魔倒吸口气，颤抖的嘴角慢慢露出利齿。
“死小鬼你说什么？”
“我说不要走！”艾尔斯不但抱得更紧，还发自内心悲痛地呢喃：“我一直在寻找善良的恶魔，现在才知道那个人就是你……”
“你说我善良？”
“嗯”
弗罗克有如被触碰逆鳞般勃然大怒，压抑许久的情绪顿时宣泄而出。
“不要开玩笑了！”
伴随着猛烈咆哮，他高举利爪，眼看着就要朝怀里的红发少年挥下，吓得圣武士们绷紧神经，迈开步伐准备保护艾尔斯。
谁知带队祭司长伸出右手横摆部队前，他摇了摇头，以手势下令静观其变。
然而事情正如布尔所料，秃鹰怪物的爪尖根本不带任何杀气。
恶魔最终没能下得了手，他缓缓放下右臂，搭在红发少年的肩头，眯起的双眼中带着落寞。
“我就知道……”艾尔斯不自觉啜泣起来，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哭腔：“因为不想给其他人带来麻烦，所以总是一个人扮黑脸，都不跟别人商量，永远只靠自己找到答案。”
“那有什么不对，我可是恶魔啊。”
“你也是我的伙伴啊跟伙伴讨论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擅自决定要杀死谁，擅自决定要做什么，自己背负所有的过错，好让我们全身而退”
“光是存在就无法被接受的话，多杀几个人也不会改变什么。”
“会的！”
红发少年猛然大喊震慑了弗罗克，他抬起头与大恶魔四目相望，泪珠频频自眼角滑落。
“我会难过”艾尔斯再次把头埋进怪物腹部：“每次看到你夺走其他人的性命我就觉得很难过，明明是逼不得已却被迫冠上杀人的罪名，这个世界对你一点都不公平。”
“没有一个地方公平。”
“这样太残酷了”
“你说的没错，大家都是牺牲者，以为可以控制自己的命运，但环境的影响就像诅咒，永远无法摆脱。”
“一定有方法”艾尔斯虚弱的呢喃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利，能做的只有离开。”
“所以才要回去吗”
“只要我不在，很多事情都可以解决。”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你这几年来什么坏事都没做过，明明比谁都不想造成困扰，这么善良的”
“无底深渊没有善良的恶魔！”
弗罗克猛然大喊盖过艾尔斯的呢喃，令在场所有人纷纷竖起寒毛，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无底深渊虽然没有，但阿卡迪亚说不定存在。”秃鹰怪物抬头望向天井，这个教育恶魔混血儿长达两年的地方：“至少我是这么相信的。”
再次低下头时，弗罗克注视着特尔斯，眼中闪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你曾经说过，只要愿意放下野蛮文化融入城邦世界，任何异种族库瑞萨尔都会欣然接受对吧？”
“没错。”中年男子点了点头。
“就算是像我这样的恶魔，只要符合条件，你们也没有拒绝的理由，是吗？”
“当然，只要能摆脱坏习惯，我们永远都欢迎新朋友。”
特尔斯轻松应答激起不少人惊呼，他们急于表达意见，不过都在布尔祭司长眼神威吓下闭上嘴巴。
“那么我答应你破坏无底深渊的传送门，同样的你必须毁掉这东西，别让任何其他坏蛋有机可趁，也不要再入侵其他世界。”
“没问题。”
说时迟那时快，艾尔斯还没来得及认清弗罗克与父亲达成的共识，大恶魔已经一把推开自己，直直抛向人群中。
玲宁赶紧接住归来的兄长，没想到红发少年刚站起来便像双灵活的猫，手脚并用地想往秃鹰怪物爬过去，她只好从后面用全身抱住哥哥，可是仍无法阻止对方，圣武士们只好伸出援手，才将兄妹俩压倒在地。
“时间到了，我们走。”
弗罗克的命令一下，布偶外型的恶魔们便鱼贯走入巨大拱门，消失在刺目的巨大灵光之中。
看朋友离自己越来越远，泪珠不断在艾尔斯的眼眶中打转。
两人之间的回忆就像跑马灯自脑海中游走。
传送门之战时的那天晚上，自己在母亲温柔的呼唤下靠近这头巨兽，轻轻触摸掌心定下契约。
五年下来朝夕相处，从畏惧到信赖，从一开始的默不吭声到无话不谈，他们度过的点点滴滴都在脑中回荡不去。
进入法师学院、被圣武士追捕、共同踏上旅程、打倒风之魔王。
痛苦也好，欢乐也罢，几乎每个回忆中都有一双秃鹰怪物相伴。
泪水不断刺痛双目，让视线里的弗罗克越来越模糊。
大恶魔扛起倒在一边的拜欧，这头少了右手的黑色乌鸦仍然不省人事，全身瘫软在同类的肩头。
等同伴们都走进传送门后，他转身面向巨大通道，在闪耀的银白前留下黑色背影。
“虽然时间很短，但跟你们在一起比我过去几百年来都快乐。”
弗罗克微微侧身，看向泪流满面的艾尔斯。
“所以不要哭，能跟堂堂的恶魔将军道别应该要感到光荣。”
“嗯”
“我会在无底深渊等着，等你们把阿卡迪亚变成一个恶魔也能平安生活的环境，我就会再回来。”
即使知道恶魔说的话没有兑现的可能，艾尔斯仍然愿意相信，他拭去泪水，努力笑着应答。
“我会的”
秃鹰怪物满意地点点头，迈出步伐扬长而去。
“那么再见了，死小鬼们。”
眼看弗罗克的身形逐渐被银白所包覆，艾尔斯低声呢喃，努力不让自己错过好友的最后一面。
“再见了弗罗克叔叔”
两头巨兽的影子最后消失在灵光里，没有留下任何踪迹，仿佛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
红发少年再也忍不住悲痛，把没说出的言语全部化为泪水倾泻而出，他不顾妹妹还压在身上便嚎啕大哭，双手掩面趴在地上不能自己。
眼见哥哥放弃了挣扎，玲宁松开双臂微微起身，女性同样满脸愁容，想开口说些什么又梗在喉咙，只能听兄长发自内心的哭喊，自己忍着不掉出泪。
“关闭火元素反应炉！”
号令驱动两人身旁的圣武士，他们快步靠近巨大拱门旁的石制小房间，以攻坚之势冲进内部，留下卓恩兄妹在传送门前互相依偎。
“艾尔斯”玲宁弯腰轻声呼唤哥哥。
“嗯？”艾尔斯停下了悲鸣，但仍止不住啜泣。
“我也很难过”
“嗯”
“可是我知道还会见面的喔。”
“嗯？”
“只要我们改变这个世界”
“嗯”
“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找他吧。”
“嗯。”
玲宁一把拉起哥哥，拨开他散乱的红色长发，露出的无神双眼像是死去一般，直视面前越趋黯淡的传送通道。
不再接收魔法能量后，巨大拱门边缘的浮文逐一消散，当最后一个光点熄灭时，整个地下空间又回到原本的漆黑，只能靠圣武士们手中的火把照明。
看着停止运作的传送门，红发少年面无表情动也不动，脑中不断浮现出与弗罗克共同生活的点点滴滴，一点也不在意自己逐渐被圣武士包围。
这些盔甲士兵已经收起武器，似乎在等待什么而围成人墙。
几秒后，由最末端的成圆开始靠往左右两侧，让他们的指挥官可以快步走向兄妹俩。
布尔握着武器把手低头说道。
“艾尔斯·卓恩，由于跟恶魔之间的不自然关系，我们必须在此逮捕你。”
祭司长的话似乎没有被艾尔斯听进耳中，他既不打算回应，也不想辩解。
反倒是玲宁猛然昂首，焦急地替哥哥说明。
“布尔叔叔请等一下，我可以解释，真的。”
无奈半精灵祭司长丝毫不领情，直接指示最靠近兄妹俩的部署抓人。
“全部带走，有话我们回培罗神殿再说。”
“等等！布尔叔叔！”
武装人员无视女性的呼喊，一左一右架起玲宁，剩下的四人一涌而上扑往艾尔斯，由两人抓着肩膀另外两名警戒，先确保目标没有反抗才往上抬。
眼见下属粗鲁的行为，布尔不但没有任何阻止，反而无情地转身。
与过去的好友面对面。
“请放开我的孩子，牧师大人。”特尔斯恭敬地行了个贵族礼。
“这次可能没办法，刚才的状况大家都看见了，艾尔斯跟主谋有极度亲密的友谊关系。”
“我知道，为了不妨碍你调查，之后会亲自带他投案。”
“真的不行，光明圣谕向来不会给嫌犯串供的机会。”
“说得真难听，只是一些父子间的沟通罢了。”
“还是有些困难。”
“这样吧，我以荒野救助基金会会长、凯瑟蓝丁探索团第八团团长、希鲁瓦荣誉战团团员的身份发誓，绝不会跟其下子女艾尔斯串供，我们只是需要一些私人时间。”
三个身份同时搬上台面的誓言格外重大，令圣武士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唯独布尔眉头深锁，没好气地说。
“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知道，用我全部的名誉来保证。”特尔斯耸了耸肩。
“好吧，不过必须由我在这里监视，同意吗？”
“当然。”
听对方答应得如此干脆，布尔悠长地叹了口气，他转身对着圣武士中队下令。
“所有人撤出法师学院，由金宝先生带队回本部报到。”
“是！”
披挂全身盔甲的武装部队迅速离开传送门，回到天井下方鱼贯爬上绳索，动作称不上敏捷，但训练有素毫不逊色于正规军队。
听铁靴踏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遥远高处，特尔斯慢步走到儿女背后。
“爸”
中年男子以手势制止玲宁继续说下去，他单膝跪地，右手抚摸孩子的红色长发。
“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事情想问我。”
特尔斯此话一出，艾尔斯立刻减缓了啜泣，他微微转头，眼神中里充满怨恨与悲伤。
“爸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这是弗罗克逼我的。”
“逼的？”少年语气极度不信任。
“十七年前的那个晚上，有个恶魔把我拖进无底深渊并告诉我一个秘密，当时没能力杀死他，只能逃回阿卡迪亚。”
“他说了什么？”
“他告诉我卡米拉的身份，以及卡米拉原本的主人。”
“嗯”
“我对那人做了一番研究，知道他绝不会容许东西被别人夺走，所以才制订了对恶魔用的歼灭计画，而弗罗克就是那个来夺走卡米拉的人。”
“我知道”
“但你不明白，弗罗克他身为恶魔将军，留在阿卡迪亚将背负什么样的命运。”
“命运？”艾尔斯不懂父亲为何这么说。
“对传送门之战后潜伏在西方大陆的其他恶魔来说，弗罗克的身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等待他的只有无止尽的杀戮，或是无止尽的依赖。”
“杀戮依赖？”
“嗯，不管是圣武士也好，其他有野心的恶魔也罢，弗罗克都是巨大的威胁，他无法逃避只能选择迎战，但真正麻烦的，是其他弱小的恶魔，这个不友善的环境会让弗罗克成为他们依赖的对象，而你自己也知道，恶魔是一种只要愿意，不管再弱小都能干尽坏事的种族。”
“可是弗罗克有契约为定，不能对阿卡迪亚的居民出手。”玲宁提出疑问。
“对，但没有规定不能帮助其他恶魔，也没有防止不能解除契约，而我刚才说过，他们大举入侵阿卡迪亚不只是掠夺，而是有其他更可怕的目的。”
“你的意思是？”
玲宁皱起眉头向父亲寻求答案，谁料一旁沉默的布尔突然开了口。
“这部分让我来说明吧。”
他双手背在身后，低头直视卓恩兄妹。
“自从传送门之战后，除了希鲁瓦以外的地方犯罪率连年提升，虽然战争后治安会受到影响，但我们更偏向相信有恶魔从中作梗，甚至潜伏在人群中，就跟艾尔斯一样。”
提起自己的名字并未让艾尔斯有任何反应，只是默默地听祭司长继续说下去。
“在你跟艾尔斯回来之前，我向印提诺姆佣兵公会发出任务需求，请佣兵们四处打探消息，希鲁瓦的战斗不说，印提诺姆的白金石板失踪背后也跟恶魔脱不了关系，艾维城更是潜伏了大量的逃亡者，各地都因为传送门之战埋下足以颠覆城邦的危险，而你们敏感的身份则成为引发事件的主因。”
“事实正如我当年所料，弗罗克绝不止于乖乖扮演艾尔斯的保镳，否则不会对上我这个局，而他做了什么你们应该最清楚不过。”特尔斯补充说道。
玲宁捂着嘴低头沉思，眼珠子不断在艾尔斯跟大乌鸦怪物留下的翅膀间来回。
“是没错不过”她像是想起什么突然望向动也不动的哥哥：“你在希鲁瓦的时候有听弗罗克说过他为什么要加入恶魔军团吗？”
对于妹妹的问题，艾尔斯完全没有反应，而且静得出奇，令家人们既疑惑又担心，纷纷投以关注的眼神。
“艾尔斯？”
特尔斯把手放在儿子肩膀上，不料红发少年竟然失去平衡软倒在玲宁怀中，除了保持微弱的呼吸外，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
“艾尔斯！”
妹妹赶紧抓着肩膀扶起哥哥，谁知刚碰到赤色大衣，温热的黏稠感立刻沾满指间，吓得她忍不住抽回右手，无奈颤抖的掌心已经染上鲜红。
“布尔！快治疗他！”
剩下的艾尔斯都听不清楚，只能靠逐渐模糊的视线看到家人们非常焦急，连一直互相敌视的布尔都为之震惊，可见自己状况一定很糟。
但有些事情非告诉爸爸不可。
红发少年迷蒙的双眼凝视特尔斯，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开合，就算气若游丝只能靠气音说话，他仍然试图道出真相。
“弗罗克没有解除契约”
即使只有瞬间，艾尔斯仍能看见父亲恍然大悟的面容，下一秒紧张的情绪便大过于懊悔。
不论弗罗克做了什么，此时都不需再多做解释，他知道以爸爸的聪明才智，肯定能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
红发少年静静闭上眼睛。
更多话语也无济于事。
现在只需要改变。
把阿卡迪亚变成恶魔也能安心生存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