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既兼天下,大侈靡。即位三十五年,犹不息。治大驰道,从九原抵云阳,堑山堙谷,直通之。厌先王宫室之小,乃于丰镐之间,文武之处,营作朝宫。渭南山林苑中,作前殿阿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建五丈旗。周为阁道,自殿直抵南山之岭。以为阙。为复道,自阿房度渭水,属咸阳,以象天极阁道,绝汉抵营室也。又兴骊山之役,锢三泉之底。关中离宫三百所,关外四百所,皆有钟盘帷帐,妇女倡优。立石阙东海上朐山界中,以为秦东门。于是有方士韩客侯生、齐客卢生,相与谋曰:“当今时不可以居。上乐以刑杀为威,下畏罪持禄,莫敢尽忠。上不闻过而日骄,下慑伏以慢欺而取容。谏者不用,而失道滋甚。吾党久居,且为所害。”
乃相与亡去。始皇闻之,大怒,曰:“吾异日厚卢生,尊爵而事之,今乃诽谤我。吾闻诸生多为妖言,以乱黔首。”乃使御史悉上诸生。诸生传相告,犯法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卢生不得,而侯生后得。始皇闻之,召而见之。升阿东之台,临四通之街,将数而车裂之。始皇望见侯生,大怒曰:“老虏不良,诽谤而主,乃敢复见我!”侯生至,仰台而言曰:“臣闻知死必勇。陛下肯听臣一言乎?”始皇曰:“若欲何言?言之!”侯生曰:“臣闻禹立诽谤之木,欲以知过也。今陛下奢侈失本,淫泆趋末。宫室台阁,连属增累;珠玉重宝,积袭成山;锦绣文采,满府有余;妇女倡优,数巨万人;钟鼓之乐,流漫无穷;酒食珍味,盘错于前;衣服轻暖,舆马文饰,所以自奉,丽靡烂熳,不可胜极。黔首匮竭,民力单尽。尚不自知。又急诽谤,严威克下。
下喑上聋,臣等故去。臣等不惜臣之身,惜陛下国之亡耳。闻古之明王,食足以饱,衣足以暖,宫室足以处,舆马足以行。故上不见弃于天,下不见弃于黔首。尧茅茨不剪,采椽不斫,土阶三等,而乐终身者,以其文采之少,而质素之多也。丹朱傲虐,好慢淫,不修理化,遂以不升。今陛下之淫,万丹朱而十昆吾桀纣,臣恐陛下之十亡也,而曾不一存。”始皇默然久之,曰:“汝何不早言?”侯生曰:“陛下之意,方乘青云,飘摇于文章之观。自贤自健,上侮五帝,下凌三王。弃素朴,就末技。陛下亡征见久矣。臣等恐言之无益也,而自取死。故逃而不敢言。今臣必死,故为陛下陈之。虽不能使陛下不亡,欲使陛下自知也。”始皇曰:“吾可以变乎?”侯生曰:“形已成矣,陛下坐而待亡耳。若陛下欲更之,能若尧与禹乎?不然,无冀也。陛下之佐又非也。臣恐变之不能存也。”始皇喟然而叹,遂释不诛。后三年,始皇崩,二世即位,三年而秦亡。
魏文侯问李克曰:“刑罚之源安生?”李克曰:“生于奸邪淫泆之行。凡奸邪之心,饥寒而起。淫泆者,久饥之诡也。雕文刻镂,害农事者也。锦绣纂组,伤女工者也。农事害,则饥之本也;女工伤,则寒之原也。饥寒并至,而能不为奸邪者,未之有也。男女饰美以相矜,而能无淫泆者,未尝有也。故上不禁技巧则国贫民侈。国贫民侈则贫穷者为奸邪,而富足者为淫泆。则驱民而为邪也。民以为邪,因之法随诛之,不赦其罪,则是为民设陷也。刑罚之起有原,人主不塞其本而替其末,伤国之道乎?”文侯曰:“善。以为法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