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有必不能废者,虽众体未备,而独擅一家之长。如孟浩然洮洮易尽,止以五言隽永,千载并称王、孟。我明其徐昌谷、高子业乎?二君诗大不同,而皆巧于用短。徐能以高韵胜,有蝉蜕轩举之风;高能以深情胜,有秋闺愁妇之态。更千百年,李、何尚有废兴,二君必无绝响。所谓成一家言,断在君采、稚钦之上,庭实之下,益无论矣。

高季迪才情有余,使生弘、正李、何之间,绝尘破的,未知鹿死谁手。杨、张、徐故是草昧之雄,胜国余业,不中与高作仆。

子美而后,能为其言而真足追配者,献吉、于鳞两家耳。以五言言之,献吉以气合;于鳞以趣合。夫人语趣似高于气,然须学者自咏自求,谁当更合。七言律,献吉求似于句,而求专于骨;于鳞求似于情,而求胜于句。然则无差乎?曰:噫,于鳞秀。

余尝服明卿五七言律,谓他人诗多于高处失稳,明卿诗多于稳处藏高,与于鳞作身后战场,未知鹿死谁手。

家兄谳狱三辅时,五言诗刻意老杜,深情老句,便自旗鼓中原,所未满者,意多于景耳。青州而后,情景杂出,似不必尽宗矣。

每一题到,茫然思不相属,几谓无措。沉思久之,如瓴水去窒,乱丝抽绪,种种纵横坌集,却于此时要下剪裁手段,宁割爱勿贪多。又如数万健儿,人各自为一营,非得大将军方略,不能整顿摄服,使一军无哗,若尔朱荣处贴葛荣百万众。求之诗家,谁当为比?

生平闭目摇手,不道《长庆集》。如吾吴唐伯虎,则尤《长庆》之下乘也。阎秀卿刻其〈怅怅〉、〈拥鼻〉二诗,余每见之辄恨恨悲歌不已。词人云:「何物是情浓?」少年辈酷爱情诗,如此情少年那得解。友人张伯起诗云:「而今秋老春情薄,漠漠寒江水自流。」袁鲁望亟为余称之。伯起于是时年仅强立,其于情故早达,此道中项橐、甘罗也。今伯起风流如故,而鲁望已数载异物。悲夫!

世人厌常喜新之罪,夷于贵耳贱目。自李、何之后,继以于鳞,海内为其家言者多,遂蒙刻骛之厌。骤而一士能为乐府新声,倔强无识者,便谓不经人道语,目曰上乘,足使耆宿尽废。不知诗不惟体,顾\'取诸情性何如耳?不惟情性之求,而但以新声取异,安知今日不经人道语,不为异日陈陈之粟乎?呜呼!才难。岂惟才难,识亦不易。作诗道一浅字不得,改道一深字又不得,其妙政在不深不浅,有意无意之间。

尝谓作诗者,初命一题,神情不属,便有一种供给应付之语;畏难怯思,即以充役,故每不得佳。余戏谓河下舆隶须驱遣,另换正身。能破此一关,沉思忽至,种种真相见矣。

闽人家能占毕,而不甚工诗。国初林鸿、高廷礼、唐泰辈,皆称能诗,号闽南十才子。然出杨、徐下远甚,无论季迪。其后气骨崚崚,差堪旗鼓中原者,仅一郑善夫耳。其诗虽多摹杜,犹是边、徐、薛、王之亚。林尚书、贞恒修《福志》,志善夫云:「时非天宝,地靡拾遗,殆无病而呻吟」云。至以林釴、傅汝舟相伯仲。又云「釴与善夫颇为乡论所訾」,过矣。闽人三百年来,仅得一善夫,诗即瑕,当为掩。善夫虽无奇节,不至作文人无行,殆非实录也。友人陈玉叔谓数语却中善夫之病。余谓以入诗品,则为雅谈,入传记,则伤厚道。玉叔大以为然。林公,余早年知己,独此一段不敢傅会,此非特为善夫,亦为七闽文人吐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