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都督回家祭祖

初,台州仙居县,有一女子,姓叶,名英娘者,有殊色,聪明伶俐,凡女工书算,无不谙晓,父母心钟爱之,年十七,适与书生吴道直为妻,未经半载,为贼所虏,贼每欲犯之,英辄诟骂,拒之再四。贼见其美,亦不忍杀。时被虏妇人无虑数百,独英义不受辱,贼乃囚于民舍。会刘都督夜劫贼寨,贼众败走,夺回虏者七百余人,刘都督阅其中女子有殊色者,以充歌舞,余悉放之,英亦与焉,悲不自胜,乃作哀词两首以自吊,云:我生之时兮胡不良,嫁与夫君兮不下堂。乱离中道兮逢虎狼,抛别乡井兮各居一方。梦魂恍惚兮常在舅姑之傍,柔肠欲断兮寸心孔伤。涕泣交零兮沾湿霓裳,哀怨愁苦兮地久天长。(右一拍。)豺狼素毒兮弄干戈,我浙人民兮艰苦多。骨暴寒沙兮岂敢呵,血流漂杵兮怎奈何?思我夫君兮梦里来过,蓬蒿满目兮挥泪成河。誓于此生兮匪敢失节,皇天后土兮尚肯鉴磨。(右二拍。)

却说刘都督为贼兵流矢所中,箭疮不时攻发,疼痛殊甚,令随行医官疗治无效,整日忧闷,计无从出,而戚南塘问安柬训一日三进。刘都督心甚惭愧,每夕必令妓乐满前,以侑华宴,然忧心既炽,快意安生,忽有美姬歌曲,不觉泪下。刘都督大怒,喝令军士,将此女子拿下,问曰:“吾今忧闷,正要汝等弹唱作乐,庶可忧解忧,胡得为此不祥之态乎?”姬曰:“愿乞一言而死。妾本仙居县民,叶长清之女,嫁与儒学生员吴道直为妻,未及半载,而倭贼奄至,遂至所虏,义不受辱,贼乃拘系民舍,幸遇督府仁德,夺回至此。妾自以为出万死于一生,皆督府之赐也,语云:‘恩我者与生我者同。’今见督府箭疮不时攻发,心独怜之,是以不觉泪下。愿督府体天地好生之德,悯妾年少孤身,置之度外,生死感激。”刘都督大喝曰:“何敢?女子如此多言!”令刽子手将此女推出辕门外斩之。英娘诉哀甚切,刘都督不听,竟斩之。可怜年少绝色女子,死于非命。左右将佐,有偷泪泣止者,莫敢劝救。有诗叹云。诗曰:

都督英雄世莫加,蒲前声妓逞繁华。

忍心妄杀坚贞女,长使后人起叹嗟。

时吴道直闻知刘都督杀一女子,姓叶氏,乃冒白刃,冲矢石,径至军营购求。军士问其来由,始知所斩女子,即其妻也。放声大哭,死而复苏,乃访寻其尸首,敛殡郊外,复至辕门泣诉其事。刘都督大怒曰:“辕门外有无故哭泣者,明示军法。”道直无奈何,乃舁衬归葬,然情不能堪,乃作《秋风三叠》词,披之于琴以悼之。其词曰:

秋风起兮云飞扬,明日溶溶兮虚照空房。更阑人静兮苦夜何长,百年伉俪兮一旦分张。

世间难觅兮返魂良香,愿言思子兮使我心伤。秋风起兮露冥冥,猿鸟昼号兮蟋蟀夜鸣。

抱此幽恨兮几时得伸,辗转反侧兮从夜达明。惆怅独处兮谁适为情,柔肠欲断兮涕泣交零。

愿言思子兮使我心评。秋风起兮天气高,月照长门兮空夜寂寥。懊恨无极兮苦不自留,怎奈姻缘兮胡不到头?

荒郊无人兮四顾萧条,愿言思子兮使我心愁!

吴生痛悼其妻年少既被贼虏,又为刘都督所杀,具告方伯,请讨复仇。方伯咸不以为意,乃诣戚参将细诉其事。戚参将曰:“书生果有才调,可置吾左右,以备顾问,何如?以一女子而丧平日之英雄耶?且亡者不可复存,死者不可复生,况草堂刘公所为之事,吾不能如其万一,事在已往,言之何益?”吴生含泪而出,径至妻墓,仰天大哭曰:“妻为夫死,夫为妻亡,夫复何言!”以刀掘穴于左,自刎而亡。戚参将闻知吴生此事,以故凡所夺回男女,必令人寻觅携去,不责偿也。民甚德之,咸议立生祠,以祝其寿焉。

且说刘都督因斩此女子后,箭疮愈加疼痛,恍惚于目睫之间,感怆于影响之际,益加忧愤,乃上书于总制胡公宗宪曰:方今浙省倭贼消息,而福建流贼云扰殊甚,窃不自量欲往福建抚定诸郡,伏望恩抚垂察胡总制览毕,慨然曰:“此吾志也。”即命刘都督直往福建提督军务。刘都督统兵一千,由杉关而入,径至光泽县。时知县王以立迎接入城,置酒具宴,酒至半酣,因谓王知县曰:“吾本光泽人氏,因家贫流落至于南昌,转徙陕西等,今幸忝居督府,古人有训‘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大愿而不可得者也。”又云:“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某之来,实欲省祖宗之墓,乃求往日亲旧,寻问父母祖妣坟墓处所。”王知县知其意,次日,即令屠牛宰马,杀猪磔羊,与刘都督祭墓。刘都督祭祖妣墓毕,乃至父母墓伏地而哭,曰:“不图今日复得遗骇以归故乡也。”祭毕,会有报言,倭贼又至台州,又有流贼在汀州劫掠。王知县谓曰:“今者贼寇四发,督府当先除流贼,以苏一方之困。”刘都督曰:“豺狼当道,安问狐狸?先除大,后除小。流贼虽众,不过山贼,倭贼虽远,乃海寇也。海寇出没不常,难以捉摩。为今之计,宜急引军以焚其舟楫,海寇无舟不能驰突,一鼓可灭也。海寇既灭,山贼破胆,伏剑一呼,可尽歼矣。”王知县拱手揖曰:“诚如督府之言。”刘都督领兵回转台州,而倭已遁南京去矣。

桃渚贼受反间计

倭贼入南京,大肆掳掠,屠戮生民,焚毁房舍。时兵部侍郎黄懋官,调郗游击领兵三千出城,直犯贼营。贼无防备,大败而走。郗游击收军入城,徐国公大悦,乃置酒于报恩寺,以宴黄侍郎、郗游击。酒至半酣,忽须臾报言,城内军士作乱,徐国公等官皆起身逃走,黄侍郎尚在座上,笑曰:“诸老先生何懦弱若是?吾为兵部侍郎,乃主将也,他岂敢无礼!”左右拽其衣裾,使之逃避。黄侍郎乃徐徐而行,正出寺门,只见军士个个持枪执刃,泉涌杀来。黄侍郎骂曰:“诸军士敢无礼欲作乱耶?”众军皆指黄侍郎曰:“正是你克落我等粮食,致我父母妻子辗转沟壑,吾等不得已如此,敢复反耶?”言毕,众军将黄侍郎揪倒地下,棰杖交下,几乎打死,擒至应天府前,悬于长竿之上,众军合声呐喊丛射,黄侍郎哀号无地,身被箭如猬,气绝而死。诸军任意剿杀,大乱五日,街衢中尸积如山,流血满沟。徐国公回入府中,坚壁不出,问左右云:“南京城内,十二团营军,今几营作乱?”左右曰:“三营军叛。”至第六日,徐国公不得已,乃书揭帖,遣人贴于各街坊牌上,出银立券讲和。诸军军士欢喜殊甚,乃如其约,由是祸患始息,人民稍安,交易如故。

先是,军中有三个月不得支粮,又被黄侍郎克落,是以叛乱。古云:“黜货忘身,”《春秋》云:“不戢自焚。”其黄公之谓乎?时戚参将闻知黄侍郎克落军粮,被军士所弑,乃叹曰:“克落军粮,自古为患,正德间,福建周布政之事可鉴也。奈何复蹈其覆辙乎?”言未已,忽细作报言,哥罗王、刚杜王、许朝光统倭贼万余,屯于桃渚。许朝光谓哥罗、刚杜二酋曰:“戚虎若至,必屯牛头门。兵法有言,敌人新至,行列未定,可击。汝等可引兵伏于港口险隘去处,俟其辄至,炮声为号,一齐掩杀,可尽擒也。”哥罗王、刚杜二人大喜曰:“此神算也!”遂领兵埋伏,已毕。已而戚参将统兵果屯于牛头门。炮声响处,贼兵四出,任意驱舟,使楫纵横来往,两下交锋,自申至戊,官军大败。朝光督贼兵夺官军海苍船四百五十三艘而去。哥罗王、刚杜王两下并进,被把总陈文澄以火箭火铳焚其船只,二酋乃退,复泊于桃渚岛。

戚参将被贼兵夺去苍船,心中抑郁,无以为怀,问军师叶涵曰:“今日不意为此小寇所侮,如之奈何?”叶军师曰:“楚获吴余皇何如?”戚参将大悟曰:“先生之言,正合吾意。”乃唤倭奴四十余人,赏以酒食,谓之曰:“吾用汝为间,功成当复厚赏。”众倭许诺,复嘱曰:“汝等今夜亥子时候,伺贼睡熟,便撑小舟,径进潜伏于贼船之侧,闻官军呼声,汝等亦皆大呼而应后,吾自有计策。”众倭皆叩头而去。戚参将即令把总朱玑引一彪军,伏于圣塘门,秦经国引一彪军,伏于獭鳗山。又令严念二伏于白达山,陈亮伏于米筛门。诸军俱分拨已定,至中夜,戚公帅中军,把总陈濠统官军,直抵桃渚,令军士作倭语大呼曰:“可下手么?”其贼船侧倭子应曰:“正好下手!”再呼再应,三呼三应。哥罗王、刚杜王二人闻知,即在楼船上望时,遥见火光中有倭子四十余应声,疑是自部下倭子,与官军有合,尽皆杀之。

朝光亦以部下倭子杀了,贼众大乱纷纭。忽喇叭声响,官军鼓躁呐喊,直冲贼船,贼兵大败,奔圣塘门。朱玑一彪军船杀进,贼兵催船奔獭鳗山,秦经国一彪军船杀进,严念二由白达山杀来,陈亮由米筛门杀来,贼兵大败,斩首三千七百余级,陷溺水死者,不计其数。先是,戚参将南湾花街之战,收俘倭子七百余人,置于旗下,待之甚厚,而倭子皆有妻子,乐为之用,故致大捷。时季知府有诗赠戚公云。诗云:

勇绝长淮胆气雄,甲兵数万列胸中。

宣尼俎豆昭文事,却教诗书出武功。

海岸已无烽火警,蛮陬常有捷书通。

从今解甲儒更服,坐见遐荒礼让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