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雄而浑,律精而微。“四杰”律诗,多以古脉行之,故材气虽高,风华未烂。六朝一语百媚,汉魏一语百情,唐人未能办此。

王勃高华,杨炯雄厚,照邻清藻,宾王坦易,子安其最杰乎?调入初唐,时带六朝锦色。

杜审言浑厚有馀,宋之问精工不乏。沈佺期吞吐含芳,安详合度,亭亭整整,喁喁叮叮。觉其句自能言,字自能语,品之所以为美。苏李法有馀闲,材之不逮远矣。

初唐七律,简贵多风,不用事,不用意,一言两言,领趣自胜。故事多而寡用之,意多而约出之,斯所贵於作者。

诗有灵襟,斯无俗趣矣;有慧口,斯无俗韵矣。乃知天下无俗事,无俗情,但有俗肠与俗口耳。古歌《子夜》等诗,俚情亵语,村童之所赧言,而诗人道之,极韵极趣。汉《铙歌》乐府,多窭人乞子兒女里巷之事,而其诗有都雅之风。如“乱流★正绝”,景极无色,而康乐言之乃佳。“带月荷锄归”,事亦寻常,而渊明道之极美。以是知雅俗所由来矣。夫虚而无物者,易俗也;芜而不理者,易俗也;卑而不扬者,易俗也;高而不实者,易俗也;放而不制者,易俗也;局而不舒者,易俗也;奇而不法者,易俗也;质而无色者,易俗也;文而过饰者,易俗也;刻而过情者,易俗也;雄而尚气者,易俗也;新布自师者,易俗也;故而不变者,易俗也;典而好用者,易俗也;巧而过断者,易俗也;多而见长者,易俗也;率而好尽者,易俗也;修而畏人者,易俗也;媚而逢世者,易俗也。大抵率真以布之,称情以出之,审意以道之,和气以行之,合则以轨之,去迹以神之,则无数者之病矣。

绝去故常,划除涂辙,得意一往,乃佳。依傍前人,改成新法,非其善也。豪杰命世,肝胆自行,断不依人眉目。

气太重,意太深,声太宏,色太厉,佳而不佳,反以此病,故曰“穆如清风”。

世以李杜为大家,王维高岑为傍户,殆非也。摩诘写色清微,已望陶谢之籓矣,第律诗有馀,古诗不足耳。离象得神,披情著性,後之作者谁能之?世之言诗者,好大好高,好奇好异,此世俗之魔见,非诗道之正传也。体物著情,寄怀感兴,诗之为用,如此已矣。

王龙标七言绝句,自是唐人骚语。深情苦恨,襞积重重,使人测之无端,玩之无尽。惜後人不善读耳。

七言古,盛於开元以後,高适当属名手。调响气佚,颇得纵横;勾角廉折,立见涯涘。以是知李杜之气局深矣。

高达夫调响而急。

岑参好为巧句,真不足而巧济之,以此知其深浅矣。故曰“大巧若拙”。

孟浩然材虽浅窘,然语气清亮,诵之有泉流石上风来松下之音。常建音韵已卑,恐非律之贵。凡骨峭者音清,骨劲者音越,骨弱者音庳,骨微者音细,骨粗者音豪,骨秀者音冽,声音出於风格间矣。

观五言古於唐,此犹求二代之瑚琏於汉世也。古人情深,而唐以意索之,一不得也;古人象远,而唐以景逼之,二不得也;古人法变,而唐以格律之,三不得也;古人色真,而唐以巧绘之,四不得也;古人貌厚,而唐以姣饰之,五不得也;古人气凝,而唐以佻乘之,六不得也;古人言简,而唐以好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