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不得也;古人作用盘砖,而唐以径出之,八不得也。虽以子美雄材,亦踣踬於此而不得进矣。庶几者其太白乎?意远寄而不迫,体安雅而不烦,言简要而有归,局卷舒而自得。离合变化,有阮籍之遗踪,寄托深长,有汉魏之委致。然而不能尽为古者,以其有佻处,有浅处,有游浪不根处,有率尔立尽处。然言语之际,亦太利矣。

上古之言浑浑尔,中古之言折折尔,晚世之言便便尔,末世之言纤纤尔,此太白之所以病利也。

杜少陵《怀李白》五古,其曲中之凄调乎?若意摹情,遇於悲而失雅。《石壕吏》《垂老别》诸篇,穷工造景,逼於险而不括。二者皆非中和之则,论诗者当论其品。

诗不患无材,而患材之扬;诗不患无情,而患情之肆;诗不患无言,而患言之尽;诗不患无景,而患景之烦。知此台可与论雅。

太白《古风》八十二首,发源於汉魏,而托体於阮公。然寄托犹苦不深,而作用间尚未尽委蛇盘砖之妙。要之雅道时存。

少陵苦於摹情,工於体物,得之古赋居多。太白长於感兴,远於寄衷,本於十五《国风》为近。

七言古,自魏文梁武以外,未见有佳。鲍明远虽有《行路难》诸篇,不免宫商乖互之病。太白其千古之雄乎?气骏而逸,法老而奇,音越而长,调高而卓。少陵何事得与执金鼓而抗颜行也?

太白七古,想落意外,局自变生,真所谓“驱走风云,鞭挞海岳”。其殆天授,非人力也。少陵《哀江头》《哀王孙》作法最古,然琢削磨砻,力尽此矣。《饮中八仙》,格力超拔,庶足当之。

少陵五古,材力作用,本之汉魏居多。第出手稍钝,苦雕细琢,降为唐音。夫一往而至者,情也;苦摹而出者,意也;若有若无者,情也;必然必不然者,意也。意死而情活,意迹而情神,意近而情远,意伪而情真。情意之分,古今所由判矣。少陵精矣刻矣,高矣卓矣,然而未齐於古人者,以意胜也。假令以《古诗九首》与少陵作,便是首首皆意。假令以《石壕》诸什与古人作,便是首首皆情。此皆有神往神来,不知而自至之妙。太白则几及之矣。十五国风皆设为其然而实不必然之词,皆情也。晦翁说《诗》,皆以必然之意当之,失其旨矣。数千百年以来,愦愦於中而不觉者众也。

《三百篇》每章无多言。每有一章而三四叠用者,诗人之妙在一叹三咏。其意已传,不必言之繁而绪之纷也。故曰:“《诗》可以兴。”诗之可以兴人者,以其情也,以其言之韵也。夫献笑而悦,献涕而悲者,情也;闻鑫则壮,闻丝竹而幽者,声之韵也。是故情俗其真,而韵欲其长也,二言足以尽诗道矣。乃韵生於声,声出於格,故标格欲其高也;韵出为风,风感为事,故风味欲其美也。有韵必有色,故色欲其韶;韵动而气行,故气欲其清也。此四者,诗之至要也。夫优柔悱恻,诗教也,取其足以感人已矣。而後之言诗者,欲高欲大,欲奇奇欲异,於是远想以撰之,杂事以罗之,长韵以属之,俶诡以炫之,则骈指矣。此少陵误世,而昌黎复涌其波也。心托少陵之籓,而欲追《风》《雅》之奥,岂可得哉?

子美之病,在於好奇。作意好奇,则於天然之致远矣。五七言古,穷工极巧,谓无遗恨。细观之,觉几回不得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