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良的如牛马等类,便降伏了人,替人服役。他们起初尚有一点强硬性子,不甘心受人的节制,自那神农黄帝二位圣人出来,做了耒舟车,把牛马用来引重致远,他们逃不出人的缧绁,才不得不俯首贴耳,永远服人驾驭。久而久之,子以传孙,孙又传子,那一种奴隶生活,深入了他们的本性,觉得受鞭挞,是他们分内的事,毫不为怪。所以他们见了一个小孩子,也是很怕的。及到老来,人要杀他们,他们只晓得恐惧,不晓得反抗,就是‘积威之渐’四个字的作用了。”肖祖道:“这样讲来,那牛马也是很可怜的。”念祖道:“虽是可怜,也不能替他们想甚么法子。你没有看见佛家戒杀牛马的条文吗?何尝不说得入情入理,但是事实上那里有人听他的呢!”肖祖道:“为他们设想,到底要如何才好呢?”念祖笑道:“除非是他们自己族类中,结成一个团体,向人要求宪法,舍此没有别法了。”肖祖道:“这个宪法怎么搞呢?”念祖道:“所有的牛马,通同联一个大盟,和人定约,做好多的工程,就要好多的报酬。少了一点,大家就一齐罢工。如此做去,不特人没有杀牛马的事,还恐怕要十分奉承牛马呢。只可惜一件……”肖祖道:“可惜那一件?”念祖道:“可惜牛马中没有一个卢梭。”肖祖道:“可惜我不通牛马的言语,若我通牛马的语言,我就做牛马的卢梭去了。”念祖笑道:“你要通牛马的言语也易得,待死后和阎王老子商量一下,请他把你派生牛马道中,那时你便通牛马的言语了。”肖祖笑道:“我和你说正经话,你却胡说起来了。”

这时他们前面,忽然来了一个樵夫,头戴一顶半新半旧的草帽,身穿一件半截蓝衣,手拿一根两头尖的木杆,口里唱歌而来(歌词原略)。两人听了,念祖道:“这人所唱,包藏着天演之理,想是个有学问的人。”说罢,他连忙下马,向那人施礼道:“敌才尊兄所歌,是自己做的,还是他人做的?”那人言道:“三四年之前,有一位老先生,在此过路,名叫什么文明种,教与我们的。我们也不深晓那歌中的意义,只觉唱来顺口,闲时没事,把来唱着散散闷。”言罢,便另从一条路去了。二人听说,痴立了一回,仍上马望前进。

不多远到了一个邮亭,亭后是一个小小丛林。家人上前禀道:“这个丛林规模虽小,里面倒有几处景致可看。”二人动了游兴,便教他们看守马匹,他二人进那丛林里来。那丛林里的知客看见二人衣冠整齐,谅是富贵人家子弟,又早有小僧报知是骑着马来的,越发不敢轻忽,喜笑颜开,恭恭敬敬的引二人到客堂里坐下,殷勤款待。问他二人府上住在那里,贵姓尊名,二人都告知了。又问现在有几房少太太,家中收得多少租谷。二人看见问的不中听,即起身告辞。那僧扯住,又带往三层楼上去随喜。楼后有一嶂大岩,岩上的苍松,盘曲而上,如蟠龙一般。岩前一望千里,天际高山,远远围绕。下得楼来,到了一个岩洞,有一个铁佛,趺坐其内。石壁上刻有游人的题咏。观览已毕,仍走到客厅,又吃了茶。二人刚要告辞,却已摆上酒席,苦苦的留下,吃了饭,天色已不早了,又苦苦的留在禅房歇宿,家人马匹,早已着人招呼了。二人无奈,只得随他进了禅房。

到了晚上,知客又引二人往见方丈。那方丈年约五十余岁,身躯伟大,一口大胡须,约长五六寸。见二人进来,忙从蒲团上跳下,合掌念道:“请施主坐。”命人把上好的香茶送上来,讲了一段闲话,把他的两本诗稿拿出来,请二人题和。又道:“出家人勉强献拙,不经比你们读书人,诗是素来会做的。”说着又指道:“这一首是因康、梁的邪说猖狂,有感而作的。

中一联‘辟邪孰起孟夫子?乱世竟有鲁闻人’二句,颇为得意。这一首是那日贫僧在台州府,遇见几个洋人,恨他不过,几至欲挥老拳,被友人劝止,归来做了此首诗,其中颇写忠君爱国之忱,都是贫僧得意之作。”念祖道:“和尚既然知道爱国,就要替国家想想,方今的世界,岂是能够锁国的吗?既然国家与国家交通,就不能禁国人彼此往来,岂有见着外国人就打的理!彼此守着法律,我不犯他,他不犯我,才是正理呢。”那僧听着颇觉气愤,两目都翻上去了,许久乃言道:“罢了罢了!如今的人,都变成洋人的走狗了,老僧也无心再在尘世,只想早早的归西天去就造化了。”念祖道:“请问老和尚这西天到底在那里?”那僧道:“就是佛菩萨所住的五印度。”

念祖道:“若是五印度,老和尚今日就可去得,不过十余日就到了。”那僧惊道:“那里有这样的事!当年唐僧到西天取经,有孙行者、猪八戒保驾,尚且经了八十一难,一十八年才回来,难道咱们凡人倒去得这样容易吗?”念祖道:“这是不扯谎的。从这里搭轮船,二三日到了香港;再从香港到新加坡,不过四五日;从新加坡到加尔各答上岸,不过三四日光景,已是东印度。由加尔各答坐火车到中印度及北印度一带极多不过几日。现在英国想从大吉岭(在北印度)筑一条铁路到西藏,由西藏接到四川,再由四川接到汉口。又由东印度修一条铁路到缅甸(与云南接界的大国,前为中国属国,光绪十一年为英国所灭),由缅甸接到云南,由云南也接到汉口。这两条铁路若成,到五印度越发容易了。”那僧道:“当真的吗?是仗着齐天大圣的神通,煽熄了火焰山,一路的妖怪,都降伏了吗?道路也是齐天大圣所开得平平坦坦,所以他们才能来来往往,走个不断吗?”念祖道:“那齐天大圣是小说上一段寓言,没有其人的。但现在洋人的本领,也就和《西游记》上所说的齐天大圣的法力差不多。

《西游记》说齐天大圣一个筋斗能走十万八千里,又称他上能入天,下能入海。手中所执的金箍棒,有八万四千斤。拔一根毫毛,就能另外变出一个行者。这些话《西游记》不过是扯一扯谎,使读者称奇。那知洋人现在竟实地里做出这样的事来了。电线传信,数万里顷刻即到。还有德律风,虽隔千里,对面可以谈话。火车每日能走四千多里,已快的了不得。又闻德国有一种电汽车,一分钟能走九里,一点钟走得五百四十里,闻说还可以加倍,岂不更快吗?美国已有了空中飞艇,一只可坐得三十人,一点钟极慢走得一千里,却是一日一夜走得二万四千里,三天可把地球周回一次。海底行船更是不希罕的事。可惜海龙王的话又是扯谎,若是当真有龙王的水晶宫,恐怕龙王的龙位也坐不稳了。炼钢厂的大铁椎,重有几千万斤,一个人管着,运动如意,本领岂不经孙行者更大吗?活动写真,把世界的物件,都在影灯内闪出,与真的无二,转瞬千变万化,孙行者的本领也不过如是了。西人的电影戏,一个女优在电光之中婆娑而舞,变出无数的样子来。本只一个人的,忽然四面会有十多个人,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动法,真的假的,竟分不出来,你道不是活孙行者出世了吗?这是我亲眼看见的,老和尚也可以去看一看。照科学的话说,将来天地一定是没有权的,晴雨寒暖,都可以人力做到。只有到那月球上、金星上、木星上去,目下还做不到,也许后日或竟有做到之日。恐怕不止如那个《封神》、《西游》一派荒唐话所言的了。”那僧道:“据施主的话,难怪于今的人都怕了洋人。但是佛法无边,洋人怎么到得佛地?你说英国要从五印度修铁路接到中国,好像五印度也有了洋人,这话又怎么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