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祖未及回答,肖祖忍不住笑道:“你们当真以为佛菩萨果有灵验,能救苦救难吗?那知那苦菩萨,现在倒没有人救了呢。你说五印度还是佛地不成吗?那是千年以前的事了。我讲给你听听。那五印度的地方,当初只有婆罗门教,自释伽如来佛出世之后,才多半奉了佛教。到了佛教大行中国的时候,那五印度的佛教又渐渐的衰下去,婆罗门教又渐渐的盛起来。到了元朝之时,回回教又侵入五印度。清朝乾隆年间,五印度全为英国所灭,放了一个总督,七个巡抚,分治其他。那天主教耶酥教等,五印度也遂有了。于今五印度的人口,将近三万万,一半是婆罗门教,一半是回回教。天主教耶酥教也有了数百万,佛教倒总共只有一十二万人。所谓舍卫国,所谓大雷音寺,现在都零落不堪,连基址都不晓得了。那处的僧人也受苦不过。老和尚日日想到西天,恐怕他们倒日日想到东天来哩。这是我问那亲从五印度回来的人所说如此。老和尚倘不信,现在走过五印度的人很多很多,可去问一问。坊间还有新出的地理书,可买来看一看,便知道我的话不是扯谎了。”那僧道:“有这些事吗?我实在不知道,想是洋人正在得时,佛亦无可如之何了。将来佛运转时,一切自有重兴的日子的。”

念祖道:“老和尚倘要想佛法重兴,即应从老和尚做起。有什么佛运不佛运!人家都是由人力做出来的,不是一切听天安排的。你若靠天,那就一定靠不住了。”那僧还要有言,肖祖不耐烦了,忙道:“咱们今日辛苦了,请老和尚叫人带咱们去睡觉吧,明天再说。”即有两个小僧,带他二人出来,仍到那间禅房歇宿。到了次日,又留了吃了早餐。那知客便把缘簿拿了出来请他们写。念祖把他十块洋钱,他还要争多,又添了十块,才送二人出门,念了几声“阿弥陀佛”。二人上马,到了路上,肖祖道:“可恶的是僧道!勾引人家,如妓女一般。需索钱文,如恶丐一样。将来定要把这些狗娘养的杀尽!”念祖道:“也不须如此,只要学日本的法子,许他们讨亲,国家的义务要他一样担任,就是化无用为有用的善策了。”二人行不多时,到了一个小小口岸,问知离必攘家只有五里路程。念祖道:“必攘的家,谅不宽广,咱们把这些人马,一齐到他家去,殊觉不便。不如叫李二在此,住在一家客栈里,看守两匹马,只叫张宝带了礼物,同咱们去。”肖祖道:“很是!”即将马匹交与李二,寻了一家客栈,留寓在内。他二人却带了张宝,向必攘家中行来。约行了三里多路,有一小溪,溪上有一条板桥。却有三条大路道,不知到必攘家过桥不过桥,又没有人可问。正在为难之间,忽见远远地有一个穿白衣的人向此而来。三人正注目望着,张宝忽然喊道:“那不是狄少爷吗?”二人着意看时,果真是必攘,不胜大喜,向前迎去。要知道他三人相见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六回游外洋远求学问入内地暗结英豪

话说必攘是日从父亲坟山里回家,恰好撞见念祖二人,彼此握手为礼。即带他主仆三人过了板桥,不走那条大道,另从田间一条小径。约行了一里多路,到了一个小小的村落。青山后拥,碧水前流,饶有田家风味。必攘所住的屋,在村落左旁,茅屋三椽,十分整洁。必攘家无别人,只有一个寡姊,接养在家,替必攘照管一切。此外雇工一人,耕着薄田十余亩。必攘叫开了门,让念祖等先行到了中堂。那里摆着必攘父亲的灵位,命人把香烛燃起,念祖二人向灵位前上了香,然后再与必攘行了礼。大家便走进书房,谈了好些话。必攘的姊姊整了两碗菜蔬,一碗鸡肉,一碗猪肉,烫了一壶火酒,叫雇工送进来。必攘邀二人坐下吃酒,自己另用一碗素菜,在旁相陪。吃完了饭,坐了一会,必攘带他二人往外玩耍。出村落一二里,有一小市,茅店八九家,市后有一小岭,登之可以望海。地方虽不及民权村的壮丽,却也有洒落出尘之景。游竟归家,日已衔山。忽有一四五十岁的人,满面烟容。身上的衣服没有一件扣着的,只用一根腰带系了。走进来把必攘喊到那厢去,说了许久,然后去了。

必攘仍走进书房来,面带愁容,不言不语,有半个时辰。肖祖问必攘道:“才来的那人,是你的什么人?”必攘道:“他是我的一个同房的叔父。他有一个女儿,和我一年生的,比我仅小一月。先慈请他的妻室做弟的乳母,故我和他的女儿,同在一处长成。后先慈过世,弟随先严往别处住馆,有了好几年,和我的房妹分离,不相记忆。一日弟从外间回来,在路上撞见一个绝美的女子,虽是村装野服,却生得妖容艳态,面上的肉色,光华四发。弟比时惊道:乡间安有如此的美女?后在乳母家,又会见一面,才晓得即是弟同乳的房妹。比问他出嫁没有,说是嫁给一个姓梁的。细细查究起来,原来房妹有一个中表,和他年貌相当,两相爱悦,私订百年之约。弟的乳母亦已心许,只弟房叔平日不务正业,惯吃洋烟,欠债甚多,要把这女儿做一棵钱树子。近村有一个富户,即姓梁的人,生得异常丑恶,年已有四十余岁,前妻死了,要讨一个继室,看上了房妹,出聘银三百两。弟那房叔不管女儿愿不愿,强迫嫁了梁姓。那中表因此成了痨病,不上一年便死了,弟房妹也抑郁得很。兼之那人前室,已有了三子一女,两房媳妇。那女儿比房妹还要大一岁,终日在梁姓前唆事生非,说房妹在家,表兄妹通奸。那人初先是溺爱少妻,不信这些话,后见房妹的情总不在他,便信以为真,暴恶起来,不是打就是骂。三四年之中,不知淘了多少气,乳母向弟哭诉了几次。房叔才来说,舍妹因受苦不过,已悬梁自缢,房叔要弟做一张呈纸,到衙门前告状。弟于这些事,素来不懂的;目前兼在制中,也不便于干预外事。两位兄长教我这个问题如何处置?”二人都叹息了一回。然后念祖把他们出洋的事说了一遍。狄必攘道:“这事弟很赞成,弟苦于此时方寸已乱,无心求学了。将来想在内地走一趟,看有什么求学的机会可乘么。”

到第三日,念祖等辞行归去,必攘又送他二人到前日相会之处,然后珍重而别。二人到了那市镇,取了马匹,仍由旧路而归。念祖的母亲忽然得了重病,偃卧在床。念祖生性最孝,日夜侍药,衣不解带,把那出洋的事,暂搁一边。过了十余日,那同班毕业的学生,有五个要往东洋的,来到念祖家里辞行。念祖嘱咐了他们几句话,约在东京相会,五人起程去了。又过一月,念祖母亲的病,尚未大减,不胜焦急。肖祖同着二人,到念祖家来。一个姓王,名得胜,福建闽县人,也是同班的附学生。一个姓齐,名争先,山东历城县人,天津武备学堂毕业生,往德国游学,先来民权村游历,与肖祖最相得。三人会见念祖,说于本周木曜日,一同乘英国公司轮船,向欧洲进发。一来问念祖母亲的病势,二则告别。到了木曜日,念祖亲送三人上船,说到德国之后,彼此都要常常通信。肖祖道:“这个自然。哥哥到了美国,也要把美国的真相查考出来,切不可随人附和,为表面上的文明所瞒过。”念祖道:“兄弟自然要留心。你到德国,也要细心考察考察。”又对齐争先道:“舍弟学问平常,性情乖僻,请兄时时指教,当感激不尽。”齐争先道:“小弟学问,也空疏得很,还要求令弟教训,这话实在担当不起。”这时那轮船上的汽笛,震天价叫了几声,船已要开了。念祖因同那些送行的人,又切实讲了几句,说一声珍重,忙上了岸,那船已渐渐的离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