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祖等回家以后,母亲的病势虽已渐好,尚不能出外行走。有一个同学也是姓孙名承先,约念祖同往美洲,恰值念祖母病逗留,累的他也不能行。一连等了三四个月,心上好不着急,但是又不便催,只时时来念祖家问病。念祖心知其意,言道:“兄弟不要急,只等家慈的病到了平稳一边,我们就好走了。”到了下月,念祖母亲的病已大愈,念祖便把到美洲留学的事,禀知了员外。员外虽只有一子,爱惜得很,却晓得游学是要紧之事,不好阻留。只有念祖母亲,平日把念祖宝贝样的看待,如何舍得?听了这话,不觉大哭起来。念祖也悲伤得很。倒是员外道:“这外洋一带,我不知住了好多年,为何儿子要往外洋游学,就要做出这个样子?快快收拾,打发他去。”念祖母亲不好哭了,念祖也收住了泪。退到书房,写了两个邮编,知会承先、绳祖。绳祖接到邮便,即一面催女钟勾当各事,一面禀知祖母。

原来绳祖的父母,俱已亡过,只有兄妹二人,上头仅有一个祖母,年已七十余岁了。到了动身日期,女钟上堂拜辞祖母,女钟祖母听说女钟要到外国去,不觉一把抓住心肝肉的叫哭起来,手中的拐杖支持不住,身体往后便倒。绳祖忙上前扶住,说:“祖母不要伤心,妹妹不久就要回来的。”女钟正色言道:“孙女出洋求学,是一件顶好的事,老祖宗倒要如此悲哀,孙女担当不起了。孙女年已长大,自己晓得打点自己,祖母不要担心。祖母在家,有哥哥服侍,孙女也放心得下。只要祖母自己好生保养,孙女不过一二年就要回来看祖母呢。”女钟的祖母见女钟如此说,心中有好些话要说的,一句也说不出来,只睁着两只泪眼,瞪视绳祖兄妹,比及要说甚么,喉中又咳嗽起来,说不成功。女钟连忙拜了两拜,说一声“祖母珍重,孙女去了”,转身就望外就走。祖国看见女钟去了,咳嗽了一会,方才放声大哭起来。绳祖扶进后堂,安慰了许久,再走出来招呼女钟之行。念祖、承先已先到了,绳祖少不得向二人把女钟嘱托几句。二人都说:“不要费心,万事有我二人担任。”三人上了船,然后绳祖同两家送行的亲朋才各转回。后来绳祖即在本村开了一个时事新报馆,又邀集同志数人,办了一付铅字排印机器,把一切新书新小说都编印出来,贴本发卖,按下不表。

且说四川省保宁府南部县,有一个秀才,名叫康镜世,是一个农家子,薄有资产。康姓素来以武力传家,到康镜世才是一个文生员。康镜世的兄弟名叫康济时,入了武痒,能开两石之弓,鸟枪习得极精,仰射空中飞鸟,百不失一。康镜世自幼也好习拳棒,操得周身本领,文事倒不及他的武事。为人专爱锄强扶弱,结交些猎户痞棍,终日不是带人打架,即是带人捉人。也拼过些大对头,打了几场官司,把家财弄得七零八落,本性依然不改。因此远近都叫他做“康大虫”。同府的苍溪县,也有一个秀才,姓贝名振,性情顽固得很,仇恶洋人,疾视新学。连那洋布洋货,凡带了一个“洋”字的,都不穿不用。一生轻财仗义,把数万金的家资,不上十年,花得精光。连两个门生的财产,也被他用去大半,而两个门生口无怨言。

因此人人爱戴,他一呼可聚集数千人。乡间事情,他断了的,没有一个敢违。那些乡绅富户,恨他不过,却也怕了他。单有康镜世慕名投他门下,彼此谈论兵法,甚为相得。后来贝振因闹了一场教案,杀死两个教民,被官兵捉拿去正了法,康镜世常有为师报仇之心,恨洋人与教民愈加切骨。所读的即是《孙子兵法》、《纪效新书》,日日组织党羽。本府书院里有一个山长,姓马,名世英,是安徽桐城县人,为本府太守聘来掌教,最喜欢讲新学,排满的心极热。只是保宁府的人,奴隶心太重,凡来书院读书的,都是为着科名而来,那里晓得国民事业!虽也有些可造的人,但是还少得很。听闻康镜世的行径,晓得他和常人有些不同,打量运动他。又听得他是著名的顽固党,怎好开口。他想了一回,说道:“是了,大凡顽固的人,不开通便罢,开通了就了不得,他是个仇恨洋人的人,开先就要他讲新学,是万不行的。少不得要照他平日的议论,渐渐归到新学上来,自然不致有冲突之事了。”主意拿定,打听康镜世到了府城,即私自一人,带了名刺,寻访康镜世的寓所。投了名刺,相见以后,行了礼,果然见他是一团的雄悍气,全没有文人气象。

马世英先说了两句应酬套话,即而便侃侃而谈,说时局如何不好,洋人如何可恶,中国人如何吃亏,淋淋漓漓的说了一遍。说得康镜世摩拳擦掌,把佩刀向案上一丢,说道:“是的,如今还不杀洋人,将来一定不得了。先生所言,真是痛快得很!只恨那鸟官府不知道,专心怕洋人,实在懊恼之至!”马世英道:“不是官府怕洋人,是满洲政府怕洋人。满洲政府若是不怕,那官府一定不敢阻民间杀洋人了。”康镜世道:“这是不错。”马世英道:“满洲政府,原先何尝不想杀洋人,一切事情,都当洋人不得,怎么行呢?”康镜世道:“怎见得?”马世英道:“别项不要讲,即如枪炮一项,洋人的枪,能打五六里,一分钟能发十余响;中国的鸟枪,不过打十余丈,数分钟才能发得一响。如此我们没有近到他们面前,已早成了肉泥了。”康镜世道:“只要舍得死,枪炮何足怕哉!”马世英道:“事到临危,正要这样讲,但是预先不要存这个心,学到他的,把来打他,岂不更好呢?”康镜世道:“学造枪炮就是了,为何又要讲什么洋务?”马世英说:“洋务也不得不讲的,每年中国买他的洋货,共计数万万两,都是一去不返的。又不能禁人不买,所以工艺之学,万不可不讲了。中国在洋人一边经商的,也有好多人,但总不如洋人的得法。如银行、公司、轮船、铁路、电线,洋人管理便赚钱,中国人管理便要折本,那么商学又不可不讲了。中国的矿,随便那一省,即可抵洋人一国,因自己不晓得化炼,把矿砂卖与洋人,百份的利才得一二,所以化学与矿学又不可不讲了。”康镜世道:“洋人的长处也不过就在这几项。”马世英道:“不是这样讲,古人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洋人于中国的事情,无一不知,中国人于洋人的本国,到底是怎样的,好比在十层洞里,黑沉沉的如漆一般,又怎么行呢?所以外国的言语、文字、历史、地理、政治、法律各学,也不可不讲了。总而言之,要自强,必先排满,要排满自强,必先讲求新学,这是至当不移的道理。”康镜世听了,沉吟了半晌,言道:“先生之言,颇似有理,容在下想想。”马世英知道他的心已动了,即辞回书院。到了次日,着人把《现今世界大势论》、《黄帝魂》、《浙江潮》、江苏湖北《学生界》、《游学译编》等书,送至康镜世的寓所。康镜世把这些书在四五日内涉猎了个大略,即走到马世英处,顿首言道:“康镜世于今才算得个人,以前真是糊涂得很。先生是我的大恩人了!可惜我的贝先生,没有撞见先生,白白送了性命。自今以后,请以事贝先生的礼事先生。”马世英道:“不敢当!不敢当!贝先生的爱国心,素来所钦慕的,卑人不及贝先生远了,敢劳我兄以贝先生相待,是折损卑人了。”自是康镜世与马世英异常相得,折节读书。要想立一个会,却寻不出名目来。一日,说起中国的英雄固多,英雄而为愚夫俗子所知道所崇拜的,惟有关帝与岳王。但关帝不过刘备的一个私人,他的功业,何曾有半点在社会上,民族上!比起岳王替汉人打鞑子,精忠报国而死,不专为一人一姓的,实在差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