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選詩不徒要如古人之氣象,雖造語命字亦不可涉後世時俗語諺,所謂「裝龍似龍,」須如此方始是學。若司馬相如子虛、上林賦,文非不工也,而楚辭後語乃獨取夫長門,何哉?聲之相類然也。然亦不可竊古人所已言而摹倣蹈襲太甚,則剗無新意可厭,要在胸中自有活法。

梅聖俞嘗謂作詩之法,必能状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寓於言外,然後為至。時以為知言,信矣!然欲状難寫之景,非習之熟者莫能精,欲含不盡之意,非養之素者不能有。

寫景宜涵蓄,則誦之有餘味而不短淺\。前賢嘗愛「曉日都門道,微凉草樹秋」之句,蓋清秋蕭爽之景誦之如在目前。句中初不盡言也,今人多不識此意。

作詩雖尚譎諫,而亦不可大露,露則不但失詩人溫厚之意,亦適以甚聞者之怒耳。故善為詩者,必如昔人所謂使知此意不為無益,使其不知亦非所以取禍而後可。

唐以前詩,即事實以形諸聲音而自含義理,所以諷誦之間使人有所興。今人卻直以義理評論事實耳,故無餘味。

李太白天才俊逸,誠\所謂聖於詩者。如遠別離、蜀道難諸篇,渾然豪放,馳騁今古,雖盛唐一時人豈能及!六一作廬山高,自謂與之頡頏,然詳視之,終覺說得辛苦生受。趙宋以來,學者多自經業中覺悟,故談詩者只喜少陵之忠愛,往往甲杜乙李,殊不知二子者互有優劣,正不當執一論耳。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此唐人陳陶詩後兩句,蓋謂地遠不知其死而尚夢見,命意可謂精到。然讀之初,若不經意者,在今人不知費多少說乃盡爾。

昔東坡作韓文公廟碑,有云:「作書詆佛譏君王,要觀南海窺衡湘。」鶴山魏氏深以為非,蓋人臣諫諍惟冀事之必成,豈有預知無益而姑以釣名之理哉!邇日有送張兼素謫官云:「未下詞頭曰,猶疑得禍深」,其待今日為何日邪?顧乃自以為得,不亦異乎!

元人薩天錫秋宮詞云:「清夜宮車出建章,紫衣小隊兩三行。石闌干外銀燈過,照見芙蓉葉上霜。」讀之初若泛言當時之事者,細味其詞,則便有深宮寂寞望幸不到之氣象。且造語渾然,追踪盛唐,若此者亦不多見也。

廣陵茅大方作詩必傅經義,嘗謁孟廟,有「千古難忘義利詞」之句,一時作者莫能尚也。洪武末,先祖守淮安時,方任都憲,寄以詩曰:「淮南消息近如何?聞道將軍志不磨。縱有火龍翻地軸,莫教鐵騎過天河。關中事業蕭丞相,塞外功勳馬伏波。老我不才無補報,臨風一歎一長歌。」其於義利真不忘所擇矣!百餘年來尚為淮人傳誦。(此段后明古今說海本有如下一段文字:「鐵鉉,色目人也。為山東布政,抗御靖難師甚力。文皇即位,擒至闕下,不屈而死。二女入教坊,終不受辱,後赦出之,皆適士人。長女有詩曰:『教坊脂粉洗鉛華,一片閒心對落花。舊曲聽來猶有恨,故園歸去已無家。雲鬟半綰臨妝鏡,雨淚空流濕絳紗。今日喜逢白司馬,尊前重與訴琵琶。』其妹詩曰:『骨肉傷殘產業荒,一身何忍去歸娼。涕垂玉筋辭官舍,步蹴金蓮入教坊。覽鏡自憐傾國貌,向人羞學倚門妝。春來雨露寬如海,嫁得劉郎勝阮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