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张三监生只为破了徐大官女儿的身,心上不安。

老仆受了他三两赏封,传言寄语与大小娘子说了。央儿子的丈人浦亲家为媒,求有两岁的女儿,与他儿子自勖新养的孙孙结姻。浦亲家与徐家、陆家,都是在京开店,日日相会的。徐大官又不晓得就是浪子张三监生,竟结了百年姻眷。只有张三监生与徐家大小娘子及女儿四个人心照。为这联姻,忙乱了月余。

正待往张家湾,寻船回南,只为搭官船不便,自雇船又怕路上难行,蹉跎了几日,那知苏州头帮粮船已到,阿龙在前门上一问,正问着了徐家绸铺,着人领到张三监生下处来。且喜在家。阿龙磕了头,立起身来,张三监生道:“我离家二十多年,你全没一禀贴寄来,问问家主平安,今日来此何干?”阿龙先说了大相公、二相公把我逐出,流落在外。然后把三娘子改行从善,来寻相公与大官的话,逐渐说完。张三监生大怒道:“我已休过了,闻得在外为娼,玷辱父母兄弟,不成人的货,谁教你奴才领到北京来?”阿龙又跪下禀道:“大相公、二相公又在去年没了。小人不肯跟来,便要摆布小人。原说家主若不收留,依旧回去。”张三监生教请出大相公来,张自勖也不认得阿龙来。阿龙见小主人出来,一般跪下磕头。张三监生对儿子道:“我父子久在他乡,只为你生母淫贱,不料你大伯、二伯相继没了,我的产业毕竟飘散。亲弟兄三个,病死了两个,岂不可痛?况你淫母,苏州住不得了,搭了粮船赶到京里。我是义断恩绝,决不收留的了,不知你心下如何?”自勖道:“记得古书上道是:‘母出与庙绝。’爹不认,儿子自然也不认了。或者爹与儿子,都卖助些盘缠。等他原粮船上回去。”张三监生道:“我父子如今往南赴任,他在北京落得眼中清静,他回南不回南,不必管他。况已休的妻,原不是我家人了,也罢!取出三十两银子来,就算你与他的。”一面叫自勖取银子,一面叫过阿龙来,吩咐他道:“你拿这三十两银子与他做盘缠,回去不回去,我都不管。只不许说是我休过的前妻,小相公也要体面。若说了是前妻,不离在苏州、在北京,我定然送你到官,问你个奸主母的斩罪。妇人免不得讨气绝。不说是我前妻,凭你们做歹事,左右不是我家的人了。”自勖取出银子,递与父亲。张三监生又教封好了,写了数目,交与阿龙拿去。又吩咐道:“你也再不许上我门了,我已做官,送你到兵马司,便教你打一个半死。”

阿龙忙忙应了自去。有诗为证:

败子回头便做家,奈何淫女恋烟花;

周旋子母非为过,弃置淫邪物不差。

人去任他风浪滚,身归喜我宦情赊;

从今南北分歧路,冷署悠闲罢晚衙。

且说阿龙拿了三十两银子,回到张家湾上粮船来,把一番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三娘子道:“他不收留,怕没安身去处么?只是我若略守些规矩,如今也做了奶奶了。不知是那一个狗妇,倒做了现成奶奶?”阿龙道:“我为家主吩咐了,不敢打听一句,飞跑来了。原说回去不回去,凭我与你,只不许说是张三娘。你如今意下如何?进城不进城,早些计较。”三娘子道:“我已四十六了,做小娘儿也不久,就许嫁了你,也了我终身。只是百来多两银子,坐吃山空,也不是长久之计。我会几曲戏文,曲子又像模样。且认了你做老公,你认了我做老婆,搬到城里寻个教师索性学些戏,你也学了打鼓板。有好主儿,接他一两个,平常的不要留他,靠着做戏混几年。过了五十岁,你那时也四十多岁了。一马一鞍,料不落寞,今夜就与你做夫妇起好么?”阿龙道:“好便好,若与别个弄热了,我要吃醋的呢?”三娘子道:“夫妻间不消吃醋。只是如今姓什么好?”阿龙道:“我姓安,原是安禄山的子孙,流落到南方去的。你既嫁了我,就唤做安三娘便了。”这一夜,就买了三牲祭祀。两个没廉耻的,拜了天地。权在船里做亲,把五钱银子,与船上买酒吃。

他两个在舱传杯弄盏,吃得烂醉。此时正是七月初旬还是热的,两个都脱得赤条条,扯来床上席子摊在那船板上,阿龙把妇人捻倒在地。只顶进去,就有骚水乱流。一个不知高低价,捣这个不知死活价去。妇人口里哼了叫,叫了哼,也不顾船旁百人行走。从古来老妓淫娼,没一个赛得他过。虽是命里犯了桃花,不料他这般狂骚,弄到二更船上人都睡了,两个酒也醒了。方才爬起来,又把冷酒大家吃了几瓯,上床去睡。

次日,找还了粮船上船钱。雇了一辆车子,双双入城。

怕正阳门近张三监生下处,反从顺城门进去。先寻个饭店歇下,托那店主人次日寻房,却寻在戏子聚集的左近,请了教师教三娘子的戏,教阿龙的鼓板。后来三娘子学会些杂戏,阿龙学会了鼓板,合在郑皇亲家班里,倒也做了二三年生意。只为三娘子被人弄得多了,忽然一日,小腹子疼痛起来,只一周时,就呜呼哀哉了。他原是好好人家的女儿,又嫁在好好人家做媳妇,只为一念之差,再不改过自新,终于堕落。故此一世没结果,悔死他乡。有诗为证

妇人水性古来闻,亦须常把身心束;

只缘夫主少年痴,学样思量图饱欲。

张郎李友聚欢娱,阴中任凭阳洗浴;

奇淫不过廿余年,留与千秋作忠告。

如今丢过了第一个淫女。且说张三监生,因为雇船未便,与浦亲家商量了,只得雇了四乘骡轿,跟随的男女雇了六个骡子,往南进发。头一夜,出城迟了,走不多路,就住在长店地方。虽是个小小去处,万历年间,民安物阜,凭他大财主大行李,随处可歇,并无盗贼骚扰。

张三监生睡到半夜,梦见自己到都城隍庙里,上殿叩头。都城隍道:“张某只因你改却前非,不贪邪淫了,故此不减你的官禄,不缺你的衣食,止少了十年寿算。这经历官儿,原没甚滋味。你到任后,就该与你儿子援例入监。有了小小前程,便可保守家业。家里的田产,还有些是你侄儿收着。明年速速告病回去,料理一年,就要辞世去了。赵玉儿是你的老婆,不须忧他改嫁。”张三监生叩头称谢,陡然惊醒,才知是南柯一梦。当夜说与赵玉儿知道。次日也说与儿子张自勖,十分叹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