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隐庄的一众人来到桑城城南,护城河畔,和记酒家的五层高木楼就矗立于此。
实沉的红木地板,精美的雕花镂空,一串串高挑的红艳艳灯笼,还有门楼上悬空的金牌匾。这和记酒家一眼看上去,就给人庄重大气的感觉,在南方城市的玲珑小巧中别具一格。
厉隐一路步行,并未乘坐马车。
倒是来到门口,便有两个爽利的伙计迎上来笑道:“厉小姐,三楼雅阁请。”
厉隐回头瞥了一眼小董,小董耸耸肩无奈道:“不是我预定的,你问问月霜公子呢?”
这时,月霜十分应景地翩然而至,一袭白衣,穿花拂柳,街边的少女大妈纷纷驻足观赏,甚至有一个胆大的千金小姐抛了一块绣帕过来,却被月霜轻飘飘地避过去了。
厉隐见那千金小姐一副要哭不哭的委屈模样儿,差点笑出声来,可环顾四周,好歹也是桑城的一块风水宝地,人多口杂,若是让人挑着刺,恐怕就不得安生了。
厉隐潇洒地甩了袖子,轻声笑道:“走吧,上楼去。”
话音刚落,一道白影便飘然降落,正好落在她身畔,厉隐微微抬眼,便看到月霜清冷至极的眉目和墨黑眼底那一抹从容的笑意,厉隐无语地摇摇头。
三楼雅阁,门上悬着一块牌子叫“水仙厅”。
果然,室内摆着一条宽阔的石池,里面种着旺盛的水仙花,点着零散却嶙峋有骨的牙石。
厉隐走到石池边上,且嗅暗香,却听得一声暗笑:“如今这时节,花儿可没开呢。”
循声望去,正是活泼机灵的小雪,接触了这些日子,这些奴婢已经见识到厉隐的脾性,渐渐放开了胆子,虽然依旧守规守矩,却再也没有那种卑躬屈膝的姿态。
小董径直上前,拨开葱郁的绿叶,替厉隐寻找花苞。
厉隐好笑地推了他一把,随意地问道:“别整这个了,酒席都备好了么?”
小董讪讪地收回手,却看向月霜:“这个你要问月霜,他预定了一席,恐怕连酒都备足了。”
“客官,要上菜了么?”这时,门口响起伙计的吆喝声。
小董急忙应了,小诗和小雪咯吱咯吱地乐个不停。
厉隐走到月霜身畔,众人纷纷入席,厉隐自然坐在上首,月霜和小董分列左右。
厉隐也不喜客套话,便举起杯盏,满了小半杯清酒,向众人敬了。
和记酒家的菜式,正是晟国南方最近甚为流行的,并非一味的清淡,亦有麻辣鲜香的口味。
有两个伙计打算向厉隐敬酒,却被月霜拦住:“我来吧。”
厉隐微微一愣,就见月霜替她接过酒盏,一饮而尽,那两个伙计拱手作揖对他甚是恭敬。
小雪和小诗三人并不喜好饮酒,只略微尝了几口,便斯斯文文地吃菜。
席间,小董尝到一块鲍鱼,便惊奇地笑道:“小隐,这可是名贵海鲜,没想到,这和记酒家还有这么拿得出手的……哦,不对,应该是月霜公子拿得出手?”
月霜冷然以对,见厉隐看过来,他抚了抚白净的额头,低声解释道:“是从南方临海的大棠国运送过来,路上用冰块镇着,所以应该是极新鲜的。”
厉隐忽然停了筷子,拿起酒壶,想为月霜斟一杯,却被他拦住:“我自己可以。”
厉隐倒也没有坚持,只是,素来清润的眉目间多了一丝苍郁。
不知何时,隔壁包间传来悠长的箫声,这箫声如呜咽的寒风,穿过热闹的市井,翻过亮堂的屋脊与院落,在温暖的烟火中化为一缕缕冰水,沁入人心。
厉隐听了片刻,终是听不出好坏,便歇了心思,给席上的人劝酒布菜。
小董有些醉醺醺的,白净秀气的脸染着一层红霞,看上去倒是别有一番惊艳。
“小隐,这是什么酒,比咱们庄里的烧刀子还要后劲足……”
“嗯,应该是……杏花酿?”
厉隐拿起酒壶,看到白瓷上画着一树妖娆的杏花,有牧童骑着青牛在花树下引笛。
月霜淡淡说道:“这是桑城自产的杏花酿。窖藏十五年的。”
十五年?厉隐眼神一亮,喜道:“这可是名副其实的传世好酒了。”
她正要给自己斟一杯,却再次被月霜拦住:“这些年头算不得好,你如今少喝些。”
厉隐正待询问,就见月霜云袖轻拂,酒壶眨眼间便落入这人白皙无暇的指间。
厉隐愈发觉得莫名其妙,他为什么老是拦着自己喝酒呢?
不知何故,岚裳的模样自脑海里一闪而逝,厉隐不禁腹诽,莫非中了那家伙的魔咒不成?
就在这时,水仙厅的房门被人打开。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门口,向厉隐的方向作揖道:“厉小姐,相逢不如偶遇,在下斗胆,可否请厉小姐,共饮一杯?”
厉隐此时并无几分醉意,大抵是之前月霜以身相拦的缘故。
她起身款款走向门口,此人正是恒裕轩的掌事姚七,厉隐回了一礼,春风拂面,从小董手中接过一盏清酒,便和姚七碰了杯子,各自饮下。
隔壁房间里,立时传出一连叠的喝彩叫好声,厉隐却不作理会,正要返身离去。
忽然被姚七捉住手臂,只轻轻地一碰,瞬即便放开。
厉隐却心神一颤,急忙抬起眼,向姚掌事细细看去,他已经微有醉意,却神清气朗,看上去和往日并无不同,厉隐微微蹙眉,疑道:“姚掌事,你这是……”
姚七定定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都说美人醉酒,堪比芍药春露,牡丹含芳。这些比喻用在厉隐身上,却少了几分阔达与潇洒。
“咳——”小董急忙走过来,将厉隐护在身后。
“姚掌事,虽然恒裕轩与我家小姐有合作,不过,这也只是生意场上的情面,我们这一席已经吃得差不多,你看,能不能,给我们行个便利?”
姚七闻言,越过小董不算健壮的肩膀,向厉隐瞄了两眼,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忽然听到一个极冷的声音,宛如山巅积累万年的寒雪。
“姚掌事,刚才那箫声是你吹奏的?”
众人均感诧异,厉隐回头一看,果然是月霜,他缓步走来,将自己护在身侧。
厉隐心中一暖,想起临行前岚裳的交代,又觉得此事大有文章。
“是,月公子有何指教?”姚七飒然一笑,不愧是桑城著名的掌事,并无半点拘泥之态。
“这曲子叫《引凤来》,是当年奢香夫人为亡女所做,冰冷凄切,闻之令人感伤。”
姚七微微一怔,清俊的目中飞快闪过一抹晦暗的光彩。
“不愧是月公子,连这首教坊中人避之不及的冤魂曲都了如指掌啊……”
“哼,那倒不是。”月霜面色清冷,当真人如其名。
“姚掌事,凡事讲究分寸,你这一来二去,便想为所欲为的做派须得改改了。”
姚七与月霜互相盯着,目光在尖锐的交锋中迸出火花,守在一旁的小董反而成了陪衬。
厉隐急忙拉住小董,让众人收拾了饭桌,便准备告辞离开。
隔壁包间里又传出一阵唏嘘声,厉隐听到一个粗犷的笑声:“这小丫头虽然生得标致,却是个没有家世背景支撑的孤女,你若是真的看上她,还得替她好好合计一番。这名分啊,对女子来说,可是一辈子最重要的东西……”
厉隐很想嗤之以鼻,转念一想,却有许多疑问浮上脑海,纷繁芜杂,叫人抓不住头绪。
出了和记酒家,凉爽的晚风迎面扑来,众人的酒气被一阵阵吹散。
厉隐和小董并肩而行,月霜步履轻快,踏步如飞,已经先行一步回府。
直到南街街口,厉隐才听到身后传来姚七的笑声:“厉小姐,方才是我唐突了,其实,我也是有苦衷的……总之,厉小姐万勿见怪,在下不是那种贪恋美色的宵小之徒。”
厉隐转过身去,向小雪三个丫鬟摆摆手,示意她们先行回府。
却将小董留下来,低语道:“没事,如果有情况,你可以用烟花报信。”
小董摸了摸兜里的烟花信筒,对厉隐的大胆又有了一番新的认识,这女孩真是……幸好,她身后没有世家大族的挟制,否则,定也是那种足不出户整日念诗描画的闺阁千金吧?
恒裕轩的门面就在南街主街上,厉隐和小董跟在姚七身后,进了后面的花厅。
姚七取出一份契约,笑道:“第一批沙发已经制成,发往晟国各地的商铺,据说反响极好,尤其适合老人和幼童。这里有一份红利,厉小姐,你亲自过目吧?”
厉隐随手接过,瞄了一眼,又递给小董,小董若有所思地看着姚七。
果然,姚七从黑沉木盒子里取出一沓草图,摊在桌面上,示意厉隐自己看一眼。随即吩咐伙计上茶,添了两盏油灯,大有秉烛夜谈的架势。
小董原想寻个理由告辞离去,却见厉隐兴致勃勃地凑过去,拿起粗碳笔,和姚七指指画画。
“姚掌事,你果然眼光毒辣。这种嵌入式的壁橱可以节省空间,如果装饰美观,放在厨房里真是好极了……诶,对了,这种大灶可以设置一个风箱,专门用来排气。”
两人一旦投入工作,专心致志不说,气场也十分贴合。
小董坐在一旁,新鲜碧螺春泡制的茶水入喉,竟然没了以前的甘洌,反倒透着一丝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