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傲见风骨,人傲招忌妒,王南山也下过台,王南山的下台就是因为他的傲造成的。
在村干部的工资还是靠从群众头上摊派的年代,王南山就是再傲十倍也可以稳坐钓魚船,因为村里自有亲王一派的人来为他护脚。亲王派的人护脚也并非他们有意识地要拥护王南山,而是他们一直就是其他村干部眼中的“顽固派”,这些“顽固分子”时常给村干部们以难堪,许多事情上甚至让村干部们下不了台,偏偏王南山却可以驾驭他们。
所谓顽固派,其实他们并不顽固,只不过是这些人或多或少读过一些书,懂得一些法律常识,懂得如何维护自身权益。比如每年的年终摊派表下来了,村干部们下到各组去开会,这些读过书的人便出难题:
“哟!共十七项呢,中国的税收真不少!怕不是中央政策吧?”
“农业税为啥年年见长?简直是在作地主的四拿田了!删!还按去年的交。”
“又是啥农业特产税!特产在哪里?山上是茅草,几口山塘放几尾鲢魚就是特产?除!”
“又是啥报费?还十五块钱一个人呢!报纸在哪里?你每年只要给队里送一张报纸来,我出,片纸只字也没得,为啥要出报费?敲诈呀!除!”
一张年终摊派表,经这些顽固分子三下五除二,十成便去了五成。即便只收五成税费,那数字也相当惊人了!这些顽固分子的所谓顽固,其实只是干部们送给他们的雅称,在群众的心目中,这些顽固分子却是颇受信赖的。信赖便是靠山!
于是村干部们就头疼了。幸好杨柳村的干部们也有靠山,他们去搬王南山。
王南山说话三言两语,这三言两语令顽固分子很受用:
“莫在一旁扇风点火,家庭不靠咯点钱来富,多施舍点,修得来年无病无灾,不服,去训儿子吧!让你们的儿子将来也当个官儿,不就扮本了?我王南山读了几句书,一身老骨头不教样被人啃得格格响?年轻人要有点度量嘛!”
顽固分子不再顽固,他们只有羞愧的份,摊派表也就自然贯彻下去了。
后来国家取谛了农民头上的一切税费,连村干部的工资都是从上往下拨,取谛了农民头上的一切税费就等于取谛了村干部的日常工作,村干部的工资从上往下拨就等于是让村干部们既可以养尊处优又可以坐享其成。一时间,想挤身村干部班子的人蠢蠢欲动,他们昼伏夜行,送红包,找靠山,把个镇政府闹得鸡犬不宁。虽然崭露头角挤身村干部班子的人累见不鲜,但杨柳村的原任干部们却可以一个个高枕无忧地仰视太空,他们根本无需担心自己屁股下的这把交椅。虽然每三年会有一次群众选举,但那只不过是形式上的游戏。有了多年的官场基础,任你风浪起,稳坐钓魚船!
正因为群众选举只是游戏,所以王南山就没那么幸运了。野兽尽,走狗烹!既然不需要再去农民头上收上缴,顽固派之忧也就不存在了,顽固分子对村干部失去了威协力,王南山留着还有何用?多一个和尚多一份斋,剔除了王南山,也免得整日里面对他那张孤傲的脸。
于是田力他们联合去了一趟镇政府,于是王南山也就不明不白地被下了职。王南山被下职他本人没有怨言,不但没有怨言,连感觉也没有,就象没发生过任何事,不仅如此,他反而更显出那份闲云野鹤超然物外的闲情逸致。
只是杨柳村的父老乡亲却偏偏不让王南山悠闲。
田奴虽姓田,却住在廖家。田奴的儿子田庄一胎是男孩,另一胎也是男孩,既然两胎都是男孩,那么第二胎便属超生了。
随着经济体制的不断改革,农村基层的工作模式也在随之翻新,你超生孩子他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干部们问你要点钱你也就莫推三阻四,强阄只有一个,得了人退点财理所当然。计划生育罚款村里与镇里四六分成,有了分成,村干部当然也就越卖力,征収罚款的数字也在不断上涨。
田庄家里很穷,穷得打壁无土扫地无灰,穷得吃了上歺没下歺。所以村干部与镇计育专干小王去田庄家里収罚款时,只开了八千块钱的口。
田庄人不利索,老婆自然也不会强于人,家中本来就苦,苦人家哪里去凑齐八千块钱?田奴是田庄的父亲,尽管田奴体弱多病,但儿子有难父亲不能不共赴,田奴晓得自己儿子的斤两,他亲自去找了王南山。
“小王,计划生育虽是国策,可收取超生子女罚款也得按法按规,农村人超生二胎怎么收罚款你不会不晓得吧?我记得好象是按本人上年人平收入的双倍収取。田庄在家搬点田土,又没机会外出打工,人平收入最多不会超过八百,你要收他八千是哪里的法规?再说村干部本来就有责任对计育对象进行监督,田庄老婆又没外出,天天与你们在一起,发现她的肚子一天天在涨大,你们为啥不催她去留产引产?如今她超生了二胎,你们就没得责任吗?田庄,出八百块钱吧!也莫让他们白跑一趟。”王南山罩着眼皮说话,没有一丝余地。
王南山虽不是村干部,但他的话却比当村干部时更有份量,谁也反抗不了。当村干部时与你论情,不当村干部可以与你论法,连商量的余地都不留,他说完就走了。
八千块钱一下变成了八百,村干部们只有干瞪眼。
一人带路,众人效仿,杨柳村计划生育罚款的事让村干部们头疼不已!
然而村干部们也不是呆子,你有变身法,我有如来掌,计划生育赚不到你的钱,可你登户口时总要找村里签证明盖公章。
田庄的儿子登户口却偏不去村里签证盖章,他只找王南山。
派出所管户籍的人叫邓彬,王南山有他的电话:
“喂!小邓,杨柳村廖家的田庄上午来你那儿搞户籍登记,没有村里的证明,你帮他登了吧!喝酒抽烟准我的。”
“王老师,您别客气,您的话我不敢有违,照办就是。”
又是一人带路众人效仿,杨柳村登户口的事又让村干部们少了一头收入。
金家的金福要建房,建房占用田土要向上边纳贡,从前只向国土所纳贡,现在村干部又插手了。国土所的人很有经营之道,为了广开财路,他们一面广泛宣传农村粮田的神圣和不可侵犯,一面又要村干部到建房户去做思想工作,让他们把房屋都建到粮田里去,并适当放风出去,说是囯家已经不十分强调农民建房占用耕地的严肃性。一时间,尘封在山坳里不见天日的人们蜂拥而上,纷纷把自己的房子从山坳里搬到了町里的粮田中。
眼看时机已经成熟,国土所的人带着推土机倾巢出动了,他们先推倒两幢房子杀鸡吓猴,紧跟着所到之处一片狼藉,建房的人无不吓得浑身直打颤。
紧跟着一叠叠钞票顺理成章地飞进了国土所。
国土所的干部们念及村干部的配合之恩,他们不但给了村干部分成,还给了村里一道国土审核权限。从此以后谁家建房,没有村里审核出证,国土所不予审批。
有权限才会有财路,一个公章盖下去,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然而杨柳村的村干部却没有得到国土的实惠,他们的财路被王南山给堵上了。
王南山堵他们的财路是因金福引起的。
“王公,我要建房,可村里要我交三千块钱才肯盖章,您说咋办?”
“施舍也是一种美德,如果你钱花不完,施舍他们一点也可以嘛!哈哈哈!”
“建房的钱还不知在哪个手里,哪来的钱?”
“没钱给他们干啥?他不出证,你难道就买不到砖?买不到水泥?”
“他干涉咋办?”
“土地是你们自己的,他有啥权利干涉?建呗!”
“国土所要干涉呢?”
“建房是民生大计,哪一级都无权干涉,国土所算啥?”
“他来拆房咋办?”
“我赔你,建吧!有事我担着。”
后来囯土所的人还真来了,但有王南山在护着,他们不敢动,他们不是买王南山的面子,而是惧他那肚学问。惹得王南山性起,连他们从前吃进去的东西也许都会吐出来。
有了金福的先例,大家的胆子都大了,那两年中,不但村里没有得到过国土収入,连国土所的人也没踏过杨柳村村口那条路。
王南山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因为他被下职而抱怨,而是道德信仰的驱使,即便王南山不下职,事到临头他也会毫不犹豫。王南山给了田力他们无数难堪,但每毎与他们谋面时却依然是笑吟吟的,显得悠闲至极,这越发让田力他们气破了肚肠。
于是田力他们又联合去了一趟镇政府。
于是王南山又当起了副书记。
王南山回归原位之后,他果然不再强出头去挡他们的财路,只是做一个独善其身的保守派,但村干部们也休想在群众面前太胡作非为,一旦让王南山真动了怒,天王老子他也不认。
田力他们让王南山重新上台并不是稀罕他这尊神,而是这尊神挡了他们的财路。他们先以为多一个和尚多一份斋,谁料斋饭的源头都被人掐断了,险些连他们这些老和尚都快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