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雨住了,牛富也走了,折腾了一天的留晴阁终于平静了下来。
夜幕拉下来已经有时,但田力一家四口都还没有睡意,喜事刚结束,一个个神经都还处在兴奋状态。夜饭倒是不想吃,即便女儿女婿在,这顿夜饭同样可以省,肚子既饱着,四个人又都懒得去动。反正女儿女婿也不是外人,将就点也不为过,但家闲却不能不道。
“累死人了!咯些人也真不讲究,险些没把咯幢屋搞成泥潭!”兰花说罢,仰身倒在了沙发上,双腿毕直地张开。
“天要作孽没办法,躲也躲不开。”兰花她娘也倒在了沙发上,象泻了气的皮球。
“咋没办法!不做不就得了?人家过小生时,说不定还在地头干活呢!”兰花说完,打起了呵欠,她的四肢在用力往前伸。
田力过来了,很疲惫的样子:
“你也看见的,推都推不开,有啥办法?来年过生时,先就躲开去。”
“躲哪里去?小生他们还不放过,明年是大生。干脆提前作准备,到镇上饭店订席去。”田力的妻子邹单虽没读过书,脑壳倒还挺想事。
金彪不懂本地方言,田力夫妇又不懂普通话。没有可聊的话题,干耗着没啥意思,金彪摇摇欲睡了。
“噫!合计了没?一共接了好多钱?”田力刚把身子躺下去,旋即又兴奋地坐直了,这一兴奋的举动,把金彪也惊得抬起了头。
兰花脸上笑眯眯,把右手扬了扬:“钱不算多,咯样的酒席了办三歺。噫!咯些红包咋的不是三百便是一百八,竞很少有别的数字?”
田力心里明白,两种数字不是五保便是低保,但他不好说出口:
“管他呢!多少都是人情。”
一天的劳累不算白费,但田力心里却在苦笑,来贺生的不是想五保就是想低保,根本就不是冲着交情来的。尤其是王冲的王南山没有到,这种遗憾是无法弥补的。在田力心里,自己的生日宁愿少了十桌客,也不愿少了王副书记,王副书记没到场,就证明自己这个书记当得窝囊,始终不能入文化人的法眼。
田力在感叹:
“唉!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倒来了十多桌!没劲,睡告去!”说完进房去了。
田力进房去了,其他人自然也不会久呆。
王南山住王冲,王冲地处杨柳村中心,而王南山的那幢挂着“静园”招牌的小楼又正处在天桥的正下方,既不属天桥下,也不属天桥上,所以王南山在杨柳村村民的眼里便自然成了公道的化身。事实上,王南山的公道当然与地域无关,而是学识修养所至。杨柳村的老班当中,论学识与修养自然首推王南山。他读过旧学,年轻时也教过书,后来有一个女学生检举了他的性行为,才让王南山蹲了五年监狱后回归了田野。
然而世人并不为王南山蹲过监狱而疏远他,相反倒更亲近他,许多人甚至还为他蹲监狱而不平。亲近王南山倒并不是因为王南山会笼络人心,而是觉得离不开他。王南山不但会寻章摘句显示语言魅力,还会填诗作对显示笔上功夫。至于邻里乡亲的买卖作契,红白喜事中的行文下聘,法令程序中的诉讼作状,官场应酬中的各类文书统统都离不开他。并且他的笔下应酬每验必灵,喜事行文喜气横溢,诉讼作状言词犀利。至于官场行文以及买卖作契,只要出自他的笔下,比铁水浇灌还牢靠。
王南山的群众基础好,田力的群众基础也不赖,王南山的群众基础好是因为他是文化人,而田力的群众基础好是因为他是文盲,文化人当官有前途也有风险,而文盲当官虽没前途但也没风险。文盲不懂贪,不懂吃人弄人,这样的人当官群众放得下心。所以尽管王南山才气纵横,但官运却失意至极。王南山的文化足可以傲视整过双溪镇十多万乡亲,至少在老班的文化人中,双溪镇还没有出其右的,甚至老班村干部四百多人的文化素质,加起来还不如他一个人深。但文化归文化,文化是你的,而村干部是大家的。村干部不需要文化,能实干就行,村干部有了文化,乡镇干部怎么办?工作中还怎么指挥村干部?所以王南山尽管当村干部的历史比田力还长,但田力却始终是正职,而他却只有副的份,这是官场用人的老规矩,绝对不会因为一个是文人一个是文盲而易位。
田力与王南山共事了二十年,田力一直在寻找弱者征服强者的乐趣,尽管这许多年来,田力一直占着正职,而王南山始终只是副座,但这并不能代表正职就比副座强。反正在中国的农村基层,文盲统政的现象多得去,田力作为文盲统政太普通不过了。但文盲毕竞是文盲,文盲不是骄傲的资本,田力要的是政绩,要的是王南山心服口服。在田力心里,征服了王南山就等于征服了杨柳村一千五百多群众,甚至征服了双溪镇四百多号村干部,否则田力这个正职位子坐得有点如坐针毡。
然而田力想征服王南山这个愿望始终只是愿望,田力没有征服王南山并不是王南山与他争过吵过,而是王南山始终没有把田力放在心上。王南山平日里与田力碰面时脸上始终都绽着微笑,就象他与田力是知己,是最好的朋友。不管王南山的这种微笑是发自内心的还是做作,但田力却宁愿他哭,田力看得出来,王南山的那股微笑后边藏着轻蔑与不屑,这样的微笑其实比刀还厉害,直搠得田力心痛不已。
王南山的那种不紧不慢,貌似随和的态度让田力觉得很累,甚至有如窒息,但田力却始终无法摆脱这种困境。镇政府每年都会有些文书得靠王南山去执笔,所以镇政府的干部们当然不会让王南山躲开去,杨柳村的村民们对王南山敬重有加,选举票上自然不会漏了他的一笔,上下的人都控着,田力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呆在那里喘着粗气的份。
王南山始终只能任副职一事却并不是群众的意思,而是镇政府的主意,不能让文化人出头恰恰是一种文化,一种经营官场的文化。文化人太酸,不但酸,而且傲,傲得让人自悲,让人伸不直腰,抬不起头。方镇长曾经对人玩笑说过,如果有王南山在会场,他的报告都作不下去,也许方镇长的话就是王南山始终只能任副职的原因。
按理说,一个文化人,长年让一个文盲站在自己头上拉屎撒尿,本应该感到非常压抑才对,但王南山没有这种感觉。他不但不感觉压抑,而且显得很悠闲。有人问他为什么如此看得开?他回答得很幽默:“天要下雨,奈何?”
王南山非常清高,清高得近乎疯狂。农村基层干部年关送礼不但早已成了积习,而且渐渐成了一种公开的活动。毎年年关将近时,下级部门都得向上级领导行拜年礼,礼品式样不一,有送草魚土鸡的,有送牛肉羊肉的,也有直接打红包的,杨柳村的村干部毎年送往镇里的都是一色的山塘草魚和一色的土鸡。基于年关节时的局促,田力干脆在年初就划定了哪个负责养魚、哪个负责养鸡,这些鸡和魚的付款方式当然是从村干部每年的工资款上一笔扣除。
然而只有王南山不愿入流,他每到这个时候都要同其他村干部把账算得清清楚楚,从送礼的钱中扣回自己的一份,而且要分文不差,他甚至还为只算个大慨数与其他村干部红过几次脸,俨然小气到家了。
其实王南山不小气,他在邻里乡亲面前比任何人都大气。平时乡邻之间的人情来往他比任何人都重,倘哪家有了灾难他更是倾囊相赠,即便是讨米叫化的人登了他的门也总是含笑而去。于是有人问:
“王公,君子救急不救贫,您这是在纵容乞丐。”他答:
“托词,惜钱罢了,有活路的人谁愿沦为乞丐?”又问:
“王公,送领导的礼时,您为何又斤斤计较?”他答:
“辱没祖宗的事我不干,哪怕掉进去一分钱,死后都无颜见祖宗。”
王南山的清高不限于此,历来的乡镇干部都喜欢下乡,喜欢下乡并不是图的松快自由,而是图的口味。村干部招待下乡的乡镇干部都舍得,尽管他们报销的伙食费是固定的,但大多数村干部都乐意舍命相陪。村干部因为陪饭早已日久成习,所以家里的准备也充足,几乎家家有口水池,户户有间鸡舍,魚在池,鸡在舍,好酒藏在柜子里,客来时心不慌行不乱,燃起灶火便飘香。
然而王南山不,他当村干部几十年,还从没有陪过镇干部的饭,他不陪人家的饭,别人喊他他当然也不去,只要是干部的事,就象与他占不上边。然而他家也有池也有舍,更有好酒在藏着,他家的灶上也常飘香,只是他的客人不是干部,而是乡邻甚或乞丐。于是又有人问:
“王公,您宁舍乞丐一顿饭,也不舍干部一杯水,何故?”他答:
“干部们吃的是孙,而乞丐们吃的是情,你肯当孙还肯领情?”
人说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一定有一个贤德的女人,这话不错,王南山算不得成功的男人,但他的老伴却很贤德。王南山一直不否认自己年轻时好色,尽管那个时候中国的律法把两性关系禁锢在牢笼深处,社会伦理更是把性关系严严地包裹在封建道德的外衣中,可王南山却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肆无忌惮地寻找着出墙的红杏。尽管王南山因为好色而蹲过监狱,因为好色而丢了工作,但王南山还是放不下那一口。王南山的老伴叫柳金,她正是因为红杏出墙的传开而嫁把了王南山。柳金婚前虽有红杏出墙的浪漫,但自从嫁过来之后就再也没有给人留下半句话柄,王南山也一样,他那好色的牛性在娶了柳金之后便一刀两断。人说是柳金的漂亮摄服了王南山,使王南山收心归一,王南山也不否认,又说是柳金內治有方而训服了王南山,让王南山惧内,王南山也是笑而不答。但王南山与柳金情深谊笃却是有目共睹的。
所谓近朱者赤,王南山淸高,柳金也清高,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人看见她在路上与镇干部相遇,镇干部主动上前唤一声王书记娘子,她不但懒得回答,甚至还用鼻孔哼了一声表示轻蔑。
今日田力过生,那动静足以搅浑杨柳村这一塘水,可王南山就是看不见。有人故意提醒他:
“王公,田书记今天过生,满山满町的人都去了,您老为何还呆在屋里?”
王南山停了很久,因为怕对不住问话的人才勉强回答:
“李村的李叫化今天也过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