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形势逼人,从前年冬天开始,国家就下大力度督导村道硬化工程。只短短两年时间,双溪镇各村的村道硬化工程便已趋于尾声,只有少数几个靠山伴墈的边远穷村未动了。
杨柳村靠云山、伴石墈,泥巴路自然还会改观。田力干了二十年书记,上面布置的工作从来都是一马当先,只有这项工程给他脸上抹了黑。为此,田力气得茶饭不思。
工作中没有常胜将军,但田力输得不甘心。修路需要钱,并且是数目较大的钱,而杨柳村恰恰就输在这一点上。细看其他村,资金来源太广了,要么有大老板来献爱心,要么有权力在朝,可以把负担完全推给国家。而杨柳村绝了,既没有人在要害部门当官,也没有人在外当大老板,再加上杨柳村地处云山山脚,人口少,线路长,要想完成这项工程,群众的负担就相对重了。
然而工程还是要搞的,田力当然晓得事情的紧迫性,毕竞国家补助的那十一万八千块钱一公里的现金还在,过了这个村便没了那个店,措过了这个机会,以后想硬化村道希望就更加渺茫了。
这一夜,田力先召集了村委会及他四位同志来自己家里商量。
五个人的会议不需要作报告,田力没读过书,也不晓得作报告,每一回开会,他只能打个开场白以图抛砖引玉:
“看来形势逼人,村道硬化工程不搞是不行了,毕竞国家出了一部分钱,措过了咯咂机会,不但路永远修不成,群众也会捣娘,我娘进土七八年了,我可不愿让她老人家躺在黄土下还要遭人骂。杨柳村穷,既无权又无钱,想修路困难肯定有,有困难也得修,办法靠大家来想,各位发表一下意见看看。”
开场白算是打了,玉却还没引来,大家的眼光都投向了王南山,发言有先后,王南山是副书记,书记说完了,自然该轮到副书记。
然而王南山却坐在茶几边的沙发上把玩着放在茶几上的烟灰缸,嘴巴合着象在吹口哨,却又没发出声音。他看烟灰缸看得很是投入,似乎那只烟灰缸藏着无穷的秘密,而他正在探秘。
“王公,您是个文化人,脑筋好使,您看咋办?”牛中秋等不及了,他在催促。
王南山似乎没有听见,依然继续在欣赏着手里的烟灰缸,待到他感觉到场上静得可怕时,才陡然回过神来。王南山扫视一眼众人,发现大家都在望着他,这才意识到了大家都在等他发言。于是赶忙正身道:
“你们说,我没意见,修……修吧!”
牛中秋晓得王南山不会说啥,他把开会当做一种消遣已经成了习惯。牛中秋是个干实事的人,他在村长这个位置上干了三十五年,对杨柳村的一切早已烂熟于心。据说杨柳村一千五百多号人上至老人下至婴儿,他没有一个叫不出名字的,甚至村里所有老年人的生日他也全记得清清楚楚。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牛中秋在全村父老乡亲心中的威望比田力还高。
牛中秋也有致命的缺点,他太严肃,太高傲,严肃得连他老爹都打寒噤,高傲得连他老婆都不敢不对他客气。牛中秋与田力比较,他二人本该易位,但上峰还是让田力给站了。牛中秋没有当上书记并不是因为他太严肃、太高傲,而是因为他的官风。在现在这个时代,“贪”本来再寻常不过了,大家都贪,但人家贪有所避讳,做贼一般地背着大家的眼睛。牛中秋却公然贪到了桌面上。贪到了桌面上也还罢了,他还要给他的“贪”的方式美其名曰“坦荡”。这就让大家不服了,坦荡本是君子的作派,贪污难道也是君子?但牛中秋却当真说过:“搞点贪污也偷偷摸摸的,真不是君子!”
于是牛中秋只配当村长,而不配当书记。
其实修路的事牛中秋早就想过,他是村长,是村长就得总理全村一切事务。只是牛村长肚里有算盘,他晓得修起路来时,村干部又有得一顿忙碌,他不愿转入一场义务中去,所以他对修路的事一直闭而不宣。现在书记提起了修路的事,牛中秋晓得想躲也躲不开了,于是他便接着侃侃而谈:
“路是要修,不修群众不得肯,我早就丈量过,我们村的村道长三千米欠不大,尽管路面归国家负责,但按照公路局规定,我们要先交近三十万块钱的配套资金。路面的头期工程比如扩宽、整平、砌石墈、铺卵石至少得十五万,也就是说我们村必须自筹四十五万块钱左右的资金才有可能成功。我们村里穷,外面没有发大财的人,内里更缺乏有权力的官。预计外面筹款不会超过十万块钱,所以家里咯一头,我们至少得按三十五万块钱的总数往下摊,按一千四百人算,人平得滩二百五十块钱。这个负担对我们杨柳村村民来说实在是过重的负担。”
牛中秋的确是个人才,书没读过,算盘却过得去,能把这么大的数字算得这么流利也真难为了他。牛中秋的话说完了好久,可他的头却还在摇,看来他也觉得难度挺大的。
会计田三月虽不是党员,书也读得不多,却通会计业务。田三月当会计也有十来年了,他虽姓田,却是牛中秋的贴身追随者。村里的大小事,牛中秋说一他不二,他二人虽然年纪差了十来岁,心却似乎很融洽,田三月的爹娘当不了田三月的家,牛中秋却可以。
现在牛中秋说完了,田三月怕误算了账,所以他要补充:
“充其量只能按一千二百人计算,那些长期在外面打工的人至少有一百多,你收了他们的捐款,就不好再收他们的人头钱。还有那些吃五保和低保的人一共有四十三个,咯四十三人总不好再收他们的钱吧!再加上还有一些确实拿不出钱的特困家庭,所以人口问题最多只能按一千二百人计算。”田三月的参议倒很人性化。
“刘主任呢?你有啥看法?”田力明知妇女主任刘菊英不会说啥,也要礼貌性地催催她。
刘菊英今年四十五岁,身材瘦少,皮肤却柔嫩,显然是很少与泥土打交道所致。刘菊英很普通,文化普通,能力也普通。之所以让她担任妇女主任,纯粹是因为他丈夫是铅锌矿的职工,铅锌矿的职工也不是她当妇女主任的资本,感染了肺湿病、成了政府指定照顾的对象才是资本。于是便有了刘菊英这个妇女主任。
刘菊英在妇女主任这个位子上坐了也将近十年,终于坐来了一个绰号――哑口菩萨。哑口菩萨从来不开口,但现在书记点了她的名,刘菊英只得把靠在桌面上的双手立即拿开放入双腿间,又把身子竖直,羞答答地说:
“我没啥说的,反正摊我家的钱你们在我的工资上教除就是。”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如果其他村干部都集了资,你刘菊英也赖不脱,其他村干部没繳,也不会单收你刘菊英的,在不在工资上除都一回事。
但刘菊英马上又有话补充:
“不过田会计说五保和低保人员不摊钱我认为可以再想想,大家也晓得,其实那些五保低保人员并不是真正的困难户,而且大多还是党员,所以我个人认为,村道集资款,咯些人应当教収,否则群众会有意见。”今天的哑口菩萨破例了。
大家都在各抒己见,但田力却听得心不在焉,咯些人说的都是支流末节的问题,田力不感兴趣,他心里有更大的算盘,现在在群众头上搞集资,许多年难碰得上一次机会,如今机会到了,当然不能轻易放过。一个萝卜一个眼,量屁股裁裤的事田力从来不干,钱当然是越多越好,办起亊来也免得束手束脚。
所以田力等刘主任说完后又相继补充:
“刘主任说得也有道理,修路本来就是一件头等大事,一个家庭出千把两千块钱也算不得啥,依我看就按四十五万块钱总数计算,按一千人往下摊,人平四百五十元,款当然是筹得越多越好,我们可以把路筑好一点嘛!还有以后的路牌路标甚至路灯也是需要钱的嘛!修路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成功的,以后还需要修修补补,总不能做一点芝麻小事又去向群众摊一次钱吧?还有,修路是项大工程,村干部得误工,咯种误工应该不属于村干部的义务吧?既不是义务,就应该计点工资,大家说是不?”田力说到此处,假意停顿,假意咳嗽,假意吐痰,真意却是在偷看大家的表情,他想看看上司对下属的体恤而招至的感激。稍后又继续:“至于那些现在出不起钱的,或有意打烂桶子的刁民,以后有的是机会让他自动出钱,除非他永远不要将就政府。”
“负担是否太重了点?总要大家手里有票子才好!咯……咯咯……。”田三月将身子竖直,样子在伸懒腰,脸上却带着微笑,显然他是第一个藏不住喜悦的人。
牛中秋心里更喜,他心里早就明白,一个村办件大事,村干部的误工是在所难免的,先前他在预算总数时就已经把村干部的误工报酬算进去了,现在书记的拍板又把中间的数值空间扩大了许多,他的心真的比灌了蜜还甜,他在庆幸自己有得用武之地了。
于是牛中秋迅速以村长的身份拍板定案:
“既然书记开了口,我们当然只有服从,党是领导一切的嘛!办咯样一宗大事,一户出一两千块钱本来也算不得啥,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其实囯家不津贴,路也应该收,数字大一点,就当没有国家的钱不就得了。就按书记说的办吧!不过我们还得统一口径,组长党员会上我们就说总资金要五十五万,免得人多口杂制造谣言。”
杨柳村的公路硬化工程就这样坐实了,田力最后打了招呼:
“今天十五,要想发不离八,就定在十八日,村里召开党员组长及社员代表大会,咯咂会议我想请镇党委来参加,基于咯次会议人员较多,村里又没有咯笔伙食开支,我想干脆就让预备党员牛富在咯次会上入党宣誓,好让他来负责那天的伙食费。”田力虽是文盲,但文盲的算盘打得比博士还圆溜。
“还是书记想得周到,就咯样办吧!我们分头下去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