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盆碳火一盆瓜子,农家守岁不图奢华。
牛富与叶英及小翠坐在楼上的电视机旁一边守岁一边看春晚,而牛大爹老夫妻俩却独守在地上靠北端的旧居里,老两口也有一盆火,只是没有一盆瓜子,眼前没有电视只有浓烟,他们火盆里的燃料不是碳而是树根,火势微弱但柴烟却很浓,熏得老两口不住地咳嗽。
“爹,把爷爷奶奶叫上来一起看春晚吧!两个老人守在一起多孤独!”小翠倒还有些良心,人文总是向前的,小翠的表现就是孝文化的进步。
牛富老成持重,他的心不象小翠那么嫩,成熟的人往往都不容易冲动:
“喊死!老死八老了,晓得看啥电视?还不如早些占着他那铺床,免得受了风寒吃不得肉。”
“爹,照咯样说你也当上床了,你的年纪也不少了哇!看电视是我们年轻人的事。”小翠能够这般客气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她是在极力克制自己,否则她会一声大吼惊破了咯幢屋。
牛富果真没话反驳了,小翠是自己的女儿,自己又是爷爷奶奶的儿子,同为人子,自己的后人跟着自己的脚印走总是没话说的。电视上也说过,父母是儿女的第一任教师,不过牛富还真有些不服,自己毕竞没有爷爷奶奶那么老,电视上的东西自己虽然不能心领神会,却还看得懂一二,不象奶奶那回看了电视上男女亲吻的镜头便吓得尖叫,捂着眼睛跑了,差点滚下楼梯。自己虽然也常常认为那些赤裸裸做爱镜头有些过头,但自己毕竞还勉强接受得过来。代沟总是有的,自己总不能拿两代人中这点微小的区别去反驳女儿吧!那岂不成了五十步笑百步?忍了吧!
叶英是教师,教师毕竞是教师,教师可以教别人,难道教不了自己的子女:
“翠妹仉,爷爷奶奶看电视是看不懂,送盆瓜子下去吧,今晚是守岁,老两口泯着嘴守岁太寒碜了。”
叶英的话是被小翠刚才的话逼出来的,这数十年中,叶英与她婆婆为自己没有生个儿子的事争得你死我活,实在是老死不想相往来。但小翠的那些话让她一下发了联想,她想到了自己将来也要老,过不了几年自己就会象爷爷奶奶一样,她不希望自己老了以后在后人眼里也跟爷爷奶奶在自己眼里一样的不值价,所以她这话也有打圆场的意思,否则你打死她她也不会偶发同情。看来在这礼义教育十分匮乏的农村,想找一个真正懂得孝敬老人的人还真不容易。农民如此,教师也不例外。
叶英尽管吩咐了,但小翠依然没动,小翠没动叶英也不再催,送瓜子的事也就没有了下文。
“老牛,明天拜年,你准备往哪个方向出行?皇历上记载,明年东南方不利。”叶英换了话题。
“田力是啥方向?”
“他不正在我们家的东南方?去田力家里开张肯定不行。”
“亏你还在告学生,却相信咯些凤凰故事,可笑!”
“你说不信又有啥依据?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又没要你费多大的烦,出行关系到一年的运程,小心一点总不为过。”
“不管你信不信,东南方不利也没办法,拜年肯定是田力家里开张,百丈路程已走过了九十九丈,我可不想功亏一篑!”牛富嗑瓜子真有一套,园瓜子从嘴巴左边放进去,瓜子壳从嘴巴右边出来,和着口水沾在嘴皮下,一直垂到了下巴,并且说话时瓜子照嗑不误。
“开张便去请田力拜年我没说法,信不信运气也放一边,但我总感觉太露骨了,从前的冤家尽人皆知,今番却亲得比亲家还亲,即便日后上去了也会觉得脸上无光,白眼加唾沫也可以淹死人的。”叶英说话时总是斜视着牛富的脸,一看便知是胆劫,她曾无数次地挨过牛富的陡然怒吼,几回都丢了魂,逐渐地便养成了小心翼翼的习惯。
但这一回牛富没上气,他想到自己不久将成为村干部了,干部既要懂得治大家也要懂得治小家:
“理是咯么个理,可又有啥办法呢?田力现在咯样看得起我,拜年时第一户不去他家里我自己都会觉得过意不去。”
“哼!奴才相。”小翠又犯倔了,她说得很轻,象在自言自语,但接着她就高声大气了:
“想一想买点啥去向爷爷奶奶拜年吧!是爷爷奶奶养育了你,不是他田力养育的你。”
“小翠,总见你在你爹面前高声大气,你爹做的一切还不也是为了咯咂家?我与你爹有我那份工资养老足够了,还要想啥事?可你的大事还没做,爷爷奶奶还没登山,家里要钱花,不想事能行吗?”叶英是在违心说话,其实她也对牛富的摧眉折腰深感厌恶,只是她不敢表露罢了。
“娘,你不晓得,现在咯咂家已经不象个家了,在咯咂家里再也找不着尊严,看不见骨气,咯咂家足以让人窒息,我是一刻也呆不住了,憋屈死了,恶心!”看来小翠真的对这个家深恶痛绝。
叶英还待再说,牛富马上制止了她:
“同咯咂小骚奴说话还不如留点口水养牙齿,不看在今晚是大年夜,我一个耳刮子把她打到楼下去。”
“哼!”小翠把手里的瓜子用力掷向盆里,两手相互拍了两下:
“不要你打,我自己会下楼去,咯间房里有猪屎臭。”说完真的下楼去了。
牛富与叶英没有去理会,世人有向大人记仇的,但没有向后人记仇的,叶英记了她奶奶的仇,但决不会记小翠的仇。他们也晓得刚才的火药味不浓,没有对小翠造成啥伤害,不需要去跟踪她,他们要继续商量明天的工作,因为天一亮就得赴诸行动。
叶英有一肚子的话不便出口,自从牛富有了想当村干部的想法之后,这个家便不再平静,也丧失了底气,就象一个脊椎骨增生的老年病人走路那样直不起腰,父女的争吵更是时有发生。可当时没有加以劝阻,现在多说也是枉然,既然木已成舟,还得尽量避些口嫌,现在叶英便想到了一个主意:
“不如咯样,田力那儿你现在就过去,现在天黑,路上也没人瞧见,田力更会认为你请他拜年的心情急迫,心里更会高兴。至于方镇长那儿,他反正要初八日才上班,去他家里也没必要,你看呢?”
牛富一掌拍在大腿上:“好主意,他家又正处我家的东南方,今晚去了,明日出行便可以避开东南方,两全其美!可拿啥礼去呢?”牛富本来脱去了鞋在烤火,现在他开始穿鞋了。
“还能拿什么礼?他家既没有老人又没有小孩,包两百块钱让他自己去买东西吃呗!”
“少,现在咯些干部们看大了眼,吃大了嘴,两百块钱他没看在眼里,至少得包八百。”牛富已经系好了鞋带,两只脚在地板上用力两踹,踹得楼面都颤动了。
叶英的心陡然沉了下去,八百块钱的数额对叶英来说实在太大了,尽管她有两千多块钱一月的退休金,可她历来就是个放不开手脚的人,有一回她打牌输了十四块钱,那一夜竞没有合眼,现在牛富去拜一个年,开口便是八百,叶英实在有点接受不了。不过在牛富面前,再接受不了的事也只能藏在心里:
“那还差那八十块钱干啥?免得让他怀疑你骂他是个八百租。”她劝牛富再加这八十元其实心里又流了一淌血,但这八十元不加上去还真不行,大局还是要顾的,免得财散了依然没讨着好。
“晓得。”牛富历来如此,在任何人面前他都要显得办事周到,先人一步,即便要采纳别人的意见他都要做得天衣无缝,让别人觉得他早就想到了。
一只手电筒,光线很弱,象夏夜的萤火,牛富借着那一点光走出了家门,刚出家门时蹑手蹑脚,连咳嗽也要用手捂着嘴,舌头上的痰胎先忍着,到町中央时再用力吐不迟。
农家守岁,传统上要敞开大门,但田力家里却因敞开大门守岁而被盗过一次,从那以后,田力抛失了这个传统。田力家里左右也有邻居,这町的两边都是熟人,牛富不敢用力去敲门,然而田力一家都坐在楼上守岁,电视机的声音足以掩盖任何敲门声,牛富敲了很多遍都不见有人开门。敲门听不见,喊吧,牛富又不敢,怎么办呢?门外的北风呼呼地响,牛富不能不把手拢进衣袋里去,噫!是手机,牛富的手放进兜里时碰到了手机,这手机是他同田力一同去外面捐款时买的,便宜货,田力当场就在捐款中帮他报了,手机是报了,但捐款时的所有电话却是这部手机包了场,话费是牛富自己掏的腰包,田力没有提出为他报销,那一个月牛富贴的话费足够买三部这样的手机。
田力在手机里听见了牛富的声音,晓得是他来拜年了,因为村长会计及主任刚才也在拜年,他们前脚刚走,牛富后脚便来了。
田力来开门时也是蹑手蹑脚,他也不响惊动了邻居,怕影响不好:
“冷不?快进屋烤烤火吧!”田力对牛富来拜年一点也不觉得新鲜,牛富如果不来倒是件新鲜事。
“田书记,明天我两个女儿女婿淸早便来拜年,老婆说别让他们初出行便碰不见家主,初一扑空不吉利,我想,来请你拜年又绝不能延到初二,所以今晚上便来了。”牛富的点头哈腰有点象驼子作揖。
“拜年到不必客气,不过正有事找你,走,楼上烤火去,边烤边谈。”田力边说边带头上楼。
“小小礼品不成敬意,表表心意而已!”牛富还没落座就先递了红包。
“哎!队窝里的人还咯样客气?”田力口里说着,手却丝毫不客气地把红包从牛富手里接了过来,顺手又递给了他的老婆,边递边嬉皮笑脸地说:
“辛苦一下老婆大人,牛老兄喜欢喝一盅,搞点啥来下酒吧!”又转身问牛富:
“方镇长认得吧?”田力迫不及待,还没唠上半句客气话便同牛富说事了。
“认得,几年前就认得了。”牛富心里有些忐忑,田书记为什么一进屋便聊起了方镇长?莫非自己找方镇长的事田力晓得了?应该不可能呀!自己进行得很秘密,方镇长自己不可能说出来吧?
“也不知怎的?方镇长竞熟悉你女儿小翠,前些时候,方镇长托人传话过来,要我来完成一桩大媒,他想要你女儿小翠做他的儿媳妇,前些时候太忙,没空过来跟你说,这新春佳节里又更不好找你去谈,不想你就来了,这不正好?”
牛富吓了一大跳,这可是一桩大事,是让牛富举家翻盘的大事!牛富不能不慎重斟酌。养女攀高门,自己如果能攀上方镇长作亲家,那自己想当村干部的理想就不用自己去阿谀奉承了,并且能够板上钉钉,小翠自己也是鲤魚跃龙门,身价倍增了,只是自己招赘入室的计划也就彻底泡了汤。相反,如果自己拒绝了这门婚事,自己想进村干部班子的事就一切都得免谈,以前所有的付出也都白费了。是图眼前还是图身后呢?牛富陷入了极端矛盾中。
田力见牛富久不答腔,晓得他脑子在兜啥圈,于是力劝:
“怎么?不答言了?我晓得你在想啥事,现在没有小子的家庭不是很多吗?我也就是其中一个,计划生育运动至少让一半的家庭没了后,又不是啥丒事,况且你养老一点也不用愁,有你堂客那退休金还怕你将来死后无人哭?你看我老来一点保障也没有,却从来不去想那些费周折的事,不信你问我堂客,问我女儿,我提过咯些事没?”田力非常坦然,一点也不在乎。
牛富掻着后脑勺:“我倒不在乎咯一点,只是不晓得我堂客有啥想法?”
“她更不会在乎咯些事,”田力把握十足,好象牛富的堂客便是他的堂客:“夫有妻有,隔了双手,你想,咯些退休工资是她的,即使你们夫妻之间出了啥裂缝也威协不到她,她更没有后顾之忧。再说你答应了方镇长的咯门亲事,进村委会是板上钉钉吧,否则你以前所有的付出还不都白费了?到时你可别怨我没给你费力,得罪了方镇长我有力也无处使,再想进村委会,连梦都别做了。”
要牛富放弃进村委会的计划真比杀了他还伤心,牛富进村委会图的什么呀?图的是在堂客面前抬起头来,牛富是个惜面如金的人,要他这一生活在堂客的阴影里他宁愿绝后。
牛富低头沉思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毅然抬起了头:
“你去说吧!我们家里我作主。”
“唉!”田桂花听着他们对话,想想农村这种被家长意识扭曲的婚姻,真有点心中泣血。可在坐的都是长辈,有话不好说,这种心灵的残疾她一时也医不了。
田桂花终于忍不住站起了身,自言自语地道:
“不提高农村人的人文素质永远也无法改变农村,以城辅乡么?把城市辅光了,农村永远还是农村!悲哀!!”田桂花再也不忍听,她下楼去了。
牛富在楼上同田力喝了几盅酒,非常投机地畅谈了一番,也下楼走了。
书记娘子挪了一下屁股,半站起身表示相送,待牛富下了楼,她立即又坐了下来,侧身从兜里掏出了红包,她在点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