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走出衙门口，前面传来一阵哭喊。
“爹啊娘啊！我不想死啊！救救我！我不想死啊！”
两个士兵正抓着一个八九岁光景的男孩往里拖拽。男孩一边哭喊着，一边发了疯似的拼命挣扎。一对夫妻带着一个更小的女孩紧跟在后面，那个女人忽然扑倒在地，扯住其中一个士兵的裤腿，拼命讨饶着：“大人！两位大人！我求求你们放过我儿子吧！他不是妖怪啊！他绝对不可能是妖怪啊！”
“滚开！”
被扯着裤腿的那人粗暴地一脚蹬开女人的手。
“省点力气给自己吧！一会就轮到你们了！”
“你们…你们欺人太甚！凭什么说我们是妖怪！我们没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
“贴在你们家门楣上的显妖符已经变黑，这就说明你们家中藏有妖物，虽然不知道到底是谁，但为了其他人的安全，必须全部杀掉。这是我们大人的意思，宁可错杀百个，不可漏杀一个！要怪就怪你们家中被寄生的那个吧。也好，一家四口，黄泉路上有伴。”
“你跟这些快死的人说那么多干吗？你们几个，把这三个先带下去，关起来！我们先解决手上这个！”
男孩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消失在了庭院深处。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抓走，地上的女人两眼一翻，晕了过去，男的试图反抗，却被上来的几个士兵围住，一阵拳打脚踢。才刚刚懂事的小女儿早被吓傻了，无助地跪在母亲身旁，眼睁睁地目睹着这一切，完全吓傻，连哭都忘记了。
“看什么看？滚开！”
一个士兵冲草间云怒吼一句，继续一下接一下地重重踩在地上那个早已血迹斑斑的人身上。其余人都沉浸这场残忍的“游戏”当中，各个脸上挂着疯狂的笑容，谁也没有注意草间云已经悄悄来到了女孩的身后。只见她手掌向下，一股白雾从掌心喷出，将她与女孩团团裹住。
“妖…妖变了！”
一个士兵惨叫一声，众人立刻打住，惊恐地向后退去。白雾团聚在空中，久久不散。所有人都逃得无影无踪，只留两个稍微胆大些的，远远地躲在柱子后面抖抖索索地观望着。约莫半盏茶的工夫，白雾才开始慢慢散去，女孩已经不见了踪影，唯有一尊透明的冰雕落在那儿，面目狰狞，怒视着前方，如鬼神般长着大口，似将满腔怒火转为一道无声无息的怒吼。
“妖变了！妖变了！”
剩下的两个也失声尖叫着鼠一般地逃走了。
……
草间云怀抱着女孩从一条暗巷穿出，来到大街上。原本繁华热闹的大街现在却空无一人，店门紧闭，摊位全撤。相较于自己被捕之前，简直就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草间云不觉一惊，抱紧女孩继续向前走，脑后传来一声关窗的声音，显然是有人听到动静，向外张望了一眼，又赶紧将窗户关上了。走过半条街后，草间云渐渐发现了异常，每家每户的门楣上都贴着一张白纸，有几户人家贴的是黑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方转弯处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草间云立即闪身进入另一条暗巷，一小队手持兵刃的士兵从她们身边跑过。铠甲撞击发出的脆响让女孩的身体一颤，草间云赶紧捂住她的嘴，生怕她会叫出声。从一开始她就闻到女孩身上传来的淡淡臭气，虽然不是很明显，但确实是妖气，正如那个士兵所说，这家人有人被妖物寄生了，只可惜不是那三个，而是现在她手上正抱着的这个。明明是个妖物，她也不知为何会出手相救。女孩安静地趴在草间云胸前，两只小手搭在她的肩头。是妖物寄生没错，但却没有妖变。曾记得夜公子提到过那个人与妖之间的契约，只要不发生妖变，人与妖的共生是被双方都允许的。所谓妖变，就是吞噬寄主灵魂，强占身体吧。
这十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
草间云停住脚步，怀中的女孩仍将头依偎在她胸前，半睁着双眼，一脸半睡半醒的表情，而口中却传出一个非男非女、虚无缥缈的声音，跟之前在紫杉林听到的那个声音有点相似，但却平和了很多。
“你这个是妖变吗？”
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会，继续说道。
“这个不算完全的妖变。我只是暂时借用一下她的身体，并没伤害她的灵魂。不过即使这样也是不被允许的，一旦日后被妖首们知道了，我还是要接受惩罚。”
“妖变和这有什么不同？”
“妖变可以发挥百分之百的妖力，但现在这种状态却是半点妖力都使不出。”
“告诉我，这里怎么会变成这样？”
草间云一边问着，一边继续向前走去。
“这里来了一个很厉害的除妖师。你看到门楣上的那些符纸了？”
“那是什么？”
“显妖符。能感受周围的妖气而改变原色的符纸，如果符纸变成了黑色，就代表这家人家中有人被妖寄生了。七天前的晚上，有个除妖师带着一大票士兵进了城，命手下人趁夜行动，将这些符纸贴在每户人家的门口。第二天清早士兵就来抓人，哪户人家门前的符纸变成了黑色，就把那家人全部带走，不管男女老少，统统处死。”
“连同寄主一同杀死？你们与人之间不是有个互不侵犯的契约吗？为何大规模地妖变了？”
“很少有妖会真正妖变，这里人人安居乐业，丰衣足食，根本没有妖变的必要。如果妖变，即使除妖师除不了，将来也会被妖首吃掉。那些被抓去的，多半是在最后为了保全寄主的生命，就像我现在这样，借用了身躯，反抗一下。在完全没有妖力的情况下，又如何抵得过除妖师？反正横竖都得死，有些可能真的在最后关头发生了妖变。”
难怪那个衙门妖气最重！
“这里的妖物都死了？”
“就我所知的全死了。”
“你们的首领呢？子民被无缘无故屠杀，不会出面制止吗？”
“妖物实际上没有权位之分。我们只是习惯把这世上最强大的几个妖称为妖首而已。他们很少露面，我活了有一千多年，妖首却一次都没见过。他们大都已经幻化成人形，混杂在普通人中过活。只有在处理妖变的时候，才有可能会出现。对于出他们之外的其他妖物，一点都不关心，就算这世上所有的妖物都被杀了，只要不殃及本身，他们也不会出现。”
“那你现在有何打算？”
“我只想保住这个寄主，与她平平安安度完一生。”
“我保证把你们平安带出城。”
草间云话刚说完，就觉背后一股寒意，本能地停下脚步。怀中的女孩也感觉到了什么，搭在草间云肩头的小手慢慢抓紧了。
“果然是你！”
草间云无需回头就知来者是谁，这个滑腻腻但却阴森森的声音也只有他尚熙昭才能发得出。
“那个没有半点妖气的冰块，骗骗我手下那些蠢货还差不多，想来糊弄我？你是在取笑我吗？”
寒意渐渐*近，小女孩的抓得更紧了，不自觉地口中发出嘶嘶的威胁声。
“我一早就看出你即非我类，也非妖类，原本不想追究。不过现在看来你是有意与妖为伍了？”
“尚熙昭，你没听过人与妖之间有共生的协议吗？这个城市根本就没有妖变，而你却撕毁协议，肆意屠杀妖物。你就不怕日后被妖首追杀？”
话毕，草间云转过身，意外发现尚熙昭一身单装，既没披甲也没持剑，这身装扮倒是与那张满是书生气的脸合衬了，只是那股刚毅中暗藏杀机的眼神将他的本性暴露无遗。
尚熙昭在距离草间云两米开外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冰冷的目光落在女孩的背上，女孩一个激灵。
“协议？妖本来就是人间的祸害，为什么要与他们立协议？好让他们在人间有正当的理由为非作歹？”
“没有为非作歹的你也杀？”
“你听信她的一面之辞了！”
“你想除妖，确实连寄主一起杀掉。这个女孩不过五六岁，能做错什么事？”
“为国捐躯，她应该感到荣幸！”
尚熙昭不紧不慢地从怀中取出一张黑色符纸，伸到跟前。草间云警觉地向后退了两步。
“她只是个小妖，而且并没有妖变，难道你就不能放过她吗？”
“放下女孩，不然连你一起杀！”
“你！”
“难道这个小妖怪没有告诉你，我就是那个一心除尽世上所有妖物的除妖师吗？”
话音刚落，尚熙昭手中的符纸呼地一下燃起来，寥寥升起的一股黑烟中突然窜出一个拿着大刀的男子，全身漆黑，没有脸。尚熙昭口中念出几个音，仿佛在用另一种语言下达命令一般，男子提起大刀，直接向两人冲了过来。草间云放下女孩，将她藏于身后，拔出腰间的双莺短剑，白光闪过，男子已经冲至身前。高高举起手中的刀，猛地劈下。草间云用剑去挡，在碰到大刀的瞬间，刀身突然化成一股黑烟，穿过短剑后，又再度凝成刀刃，直直地向草间云面门劈去。这瞬间的转变让草间云心头一震，本能地侧身，刀身插着她的发髻而过，只差分毫。寻到男子胸前的空当，草间云单剑刺出。剑身穿过男子如黑烟般的胸膛，草间云未觉手上有丝毫的阻力，被短剑刺穿的胸膛也滴血未溅。男子再度挥刀劈来，见势不妙，草间云急速下蹲，抱起女孩，向后一翻，滚出数米，一声轰响，原先所站的地方已被男子手中的大刀劈出一条地缝。
“哈哈哈！你有形的剑也想挡得住我无形的刀？刺穿我无形的人？妖物乃无形之物，他们用的妖术都为无形之术。作为除妖师，当然应该用无形胜无形。下面我的这个人偶会主动攻击那个小丫头，看你怎么保她！”
黑色的人影再次高高举起长刀，向他们冲来。果然如尚熙昭所说，人影刀刀砸向她怀中的女孩，几经避让，却完全寻不着空隙，好几次都险象环生。看来拖延时间并非良策。若是单打独斗，草间云绝对能轻松获胜，但此刻却是怀抱着女孩。好不容易寻到一个空挡，草间云借机反身一跃，松开女孩，还未站起，双莺已经在手，反持，交叉伸到胸前，像鹰一样蹲伏于地，直直地盯着黑影，迅速一念，身前一股白气喷射而出，与黑影相撞，将他团团围住。待到白气散去后，黑影已被困在冰块中，动弹不得。草间云原地一旋，两道白光一闪而过，冰块立刻化成细碎的冰粒，撒在地上。
尚熙昭面露惊恐之色。草间云的“奇招”将他一时怔住，但很快又恢复了冷静，从怀中一下取出五张黑色符纸，同时点燃。升在半空的黑烟中腾地同时跳出五个手持大刀的黑影，将草间云和小女孩围在中间。
“刚才算你走运，这次他们会同时进攻，看你怎么应付！？”
五个黑影同时举刀，从五个不同的方向向围在中间的两人劈去。说时迟那时快，眼看刀刃就要落在身上，草间云举起双莺，念了一句，立刻有股白流从头顶喷射而出，倾泻而下，宛如瀑布般，旋转着将中间的两人裹住。撞上白流的黑影都在瞬间化成了冰粒，落在两人周围。
尚熙昭终于动摇了，神色开始慌张起来。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草间云皱了皱眉，本以为他有很大的能耐，原来也是个小货色，居然会受这种人的威胁，真是可笑！下面这招就让他直接供出南封夜的下落！
“间云！”
“夜公子？”
这声叫唤正巧止住草间云的攻击，她惊异地向身后望去。被五花大绑的南封夜就站在不远处，两个士兵用剑架住他的脖子，推将着带到尚熙昭身边。
“夜公子…”
“间云，你不要管我！不要中了这个卑鄙小人的奸计，你先跑！”
尚熙昭猛地一挥手，赏了南封夜一个响亮的巴掌。草间云握紧了双拳。这个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这时候把夜公子带出来，就不怕我劫人？还是说他太过自信了？
“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要不你亲自动手，了结了身后那个小丫头。要不就我亲自动手，送他上西天！”
“你这么做，就不怕遭天谴吗？”
尚熙昭爆发出一阵狂笑。
“天谴？天上无神，又何来天谴？我看你没有动手的意思，那就我替你选吧！”
尚熙昭一把接过手下士兵抵住南封夜脖颈的剑，举起，直对着南封夜心脏部位刺出。
“住手！”
草间云飞快地投出手中的一支短剑，剑在飞离手心的瞬间化成一只白色的小鸟，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鸟儿已如离弦之箭一般刺穿了尚熙昭的胸膛。飞出的鸟儿再次回到草间云手中，重又变回短剑，而尚熙昭脸上的表情却僵住了，有股白霜从他皮肤下印出，渐渐覆盖了全身，一眨眼的工夫，他整个人便被困在了冰块中。
原来这么好解决！
看着自己的头儿变成了大冰块，两个士兵尖叫一声，仓皇而逃。
“夜公子！”
草间云立刻上前为南封夜松绑。
“间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事后再跟你解释，现在最要紧的是赶快离开这里。”
“间云，这…”
南封夜指了指身旁的尚熙昭，一脸疑惑。
“我不会置他于死地的，只是暂时将他困住，一会冰会自己融化，快走吧！”
草间云拉住南封夜，向前走去。来到女孩身边后，草间云蹲下，将女孩从地上抱起。女孩的头无力地搭在她肩头，呼吸匀称，看来是累坏了。
“哪家的女孩？”
“夜公子，相信我，先什么都别问，尽快离开这里，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我会全部解释给你听的。”
犹豫了一会，南封夜点点头。
“好，间云，我相信你。这个女孩我来抱着，你似乎有办法制伏那帮人。”
说得有理！手上抱着女孩，夜公子又不会武功，士兵若再来袭，她又如何将他们击退？想着，草间云将怀中熟睡的女孩交到南封夜手上，走在前面，领着两人向城门方向而去。
“不要啊！”
女孩忽然大叫一声，草间云一惊，忽觉背后一股寒意袭人。
“啊！”
女孩和寄生在她体内妖物的惨叫声交叠着，同时响起，扯破了周围的一片死寂。草间云赶紧转过身来，已经迟了，女孩已被南封夜放在了地上，只见他单膝跪在她身边，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女孩口目圆睁，却没了半点生气，一张红色的符纸贴于眉心，符纸周围的皮肤现出一片烧焦的痕迹。跪在地上的人慢慢抬起头，眉目分明都是南封夜的，而那个表情却是尚熙昭特有的冷笑。空中响起一个阴冷的声音。
“你已经超乎我的想象了，你所施的即非妖术也非除妖术，还能将我无形的幻化冰住，不错，这次我玩得很是尽兴非常满意。只可惜你冰的住幻化，找不到我的实体，也是徒然。我从一开始就告诉过你，除妖师一贯以无形之术治妖，而你最后还是中了我的无形之术，看来你的本事也不过如此。最好给我记住，你任何人都救不了，包括你自己。”
在草间云冰冷的注视下，蹲在地上的南封夜渐渐化成了一股白烟，带着他的身影一同消散了，唯有一张白色的符纸留在地上。草间云上前测了一下女孩的脉搏，死了，那股隐约可闻的臭气也消失殆尽。
尚熙昭！
草间云从未如此愤怒过，理智仿佛如同一层薄纱般被内心的野兽轻易撕碎。想象中，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将双莺狠狠地扎进尚熙昭的胸口。面容虽未有任何改变，但草间云内心的惊涛骇浪让她苦不堪言。第一次感受到了仇恨的力量，只觉口干舌燥，喉中不断有血腥渗出。必须做点什么才能让内心的野兽得以平息。她清楚，究竟才能平息心中的怒火，才能满足那只疯狂的野兽，让它重回牢笼。
尚熙昭！
草间云紧紧咬住牙床，抱起女孩冰凉的身体，继续向城门外走去，眼中的银光不断外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