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二二八年。
她为什么会呆在这里?
或许是因为这里名为青河吧!那个时候,旅途困顿的她看着城门上斑驳的青石砖上书的青河二字,很久没有笑过的她嘴角挂起了一抹淡然的笑,让一旁跟着她许久的荀很是诧异。她也没有料到,只一个青字就让心里荒芜一片的她产生了那么一点点温情。之后再寻找暂时落脚的地方时,有人不吝的帮助又让她对这个小小的城镇产生了许多的好感,于是,她在这个小镇定居了。
以前在漫无目的的流浪的时候,也曾短暂的停留过,只是这次停留的时间格外的长罢了。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没有什么事是会让她有很大的情绪上的变化,已经很久了,很久没有笑过,更别说流泪了。时间的流逝模糊了所有,她甚至有些不记得她现在到底多大,时间对于她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或许只有煎熬吧!她无法停止这种无休止的折磨,最起码她自己没有办法做到。
有时候她会想,对于她来说,生命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人世间总是活的匆匆忙忙的人,他们没有很多个十年,他们总是活得忙碌,为了生活奔波着。可是她有,她有很多很多个十年,她总是希望时间过的快点儿,再快点儿。可是,时间过的快慢又有什么区别呢?时间在她是身上是停止的,可能是她自己快受不住了。
她是真的有些后悔了,一直以来她都是一个外表看起来有些柔弱,可是内心却又异常坚强的人,她总是倔强的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可是对于那件改变她一生的事,她是真的有些后悔了,在已经过去了这许多年之后,她终于承认自己后悔了。
她依然呆在这个即使呆了十年却还是让她有陌生感的城镇,她享受这里的宁静平和却又无法融入这里。在这片苍洲大陆上,有什么地方是适合她也让她能放开身心融入的呢?也许没有的。
十年了,青河镇还是依旧那么似诗如画,小镇中间有一条小河流过,两岸都是青灰色的房子,马头墙,青灰瓦,院子的围墙也并不高。河两岸是用青石板铺成的路,可以并排行驶两辆马车,并不很宽敞却也不拥挤。可真真是小桥流水,印花蓝布,青瓦白墙,临水街道,比那名家的水墨画要美上三分。
她,有一个很美的名字——云姝萱。她还记得,那句温柔的话语。“姝代表着美好,而萱则是一种忘忧草,姝萱要活得快乐无忧才当得这个名字呢!”
虽然姝萱与快乐无忧没有什么缘分,可是她却也不想自己的生活太过压抑,说起来她也不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她也会逃避,借着青河平淡安宁的生活逃避她不想面对的所有。
姝萱很是喜欢这个地方,青河镇四季如春,气候很是宜人,这也是她呆的最久的一个地方。她最喜欢在午后温上一壶青梅酒,再配上一碟自己腌制的青梅。这都是她在去年农历三月初三的时候亲自去后山采摘的青梅做成的,一小半做青梅酒,剩下的全部腌制成蜜饯。
当然,姝萱也不是每天都吃着这个,青梅酒固然对人好处很多,可是每天喝却也会让人很快厌烦。在不同的时节,她总是会酿不同的酒,桃花酿,桂花酒,菊花酒,只要能酿酒的花她都不会放过。用花酿制的酒,其味清凉甜美却又不乏花的馨香,又有许多药用效果。不仅是姝萱,青河的人们都有酿花酒的习惯,只是对于姝萱来说,酿酒只是一种喜好而不是习惯罢了。
而此时,正值六月,天气难得放晴,姝萱自然不会放弃这个难得的能享受一下的机会。挖开去年埋在院中的老槐树下的青梅酒,打上一壶。拿出竹制的桌椅摆在院中阳光较好的地方,姝萱温上青梅酒,拿起一颗青梅扔在嘴里,然后随意的躺在藤椅上,乌黑的长发霎时铺满藤椅,如海藻般的长发,柔顺又富有光泽,这或许算的上是姝萱身上最为出彩的地方!
荀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姝萱也不过多限制荀。荀不是人,是一只猫,一只全身纯黑不加一丝杂色的猫,而且是一只会说话的猫,好吧!其实说是猫妖也不为过,毕竟普通的猫也不过十到十五年的寿命,最长也不会超过二十年。而荀,姝萱也不知道它有多大了,在姝萱第一次见到荀的时候,荀就已经像现在一般大小,只是不会说话罢了。
可想而知,当荀第一次开口说话的时候,姝萱有多么的惊讶,不过她并没用被吓到。她自己就已经是个怪物了,养个小怪物也没什么可稀奇的。
是的,她是个怪物,曾经有许多人这样骂过她,她到现在还能记得那次人们的暴动,他们大声咒骂着姝萱,甚至请来蹩脚的道士设坛做法准备把她一把火烧死。而那时的姝萱被绑在火刑架上,内心一片冰凉,她第一次被人背叛,被一个她相信的人背叛。那个让她感到过温暖的小女孩,那个总是叫她姐姐的小女孩。直到现在,姝萱还能忆起那个女孩无邪的面容,清澈的眼眸。可就是这样一个她以为很是单纯的孩子,亲手将红颜逝放入了她的茶中,并端给了她。红颜逝是一种由十种毒花制成的毒药,虽然十种毒花都鲜妍美艳,可是制成的红颜逝却无色无味,无药可解。当知道那毒是红颜逝的时候,她也惊讶过,这世间竟还有这毒,不是早应失传了吗?可是她却也没能想太多。
姝萱是知道的,知道那茶中含有剧毒,却还是慢慢把那杯茶喝光,一边喝一边死死盯着那孩子的眼睛,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清澈无邪,有的只是一片如水般的深不见底。那个孩子那个时候多大?也许是八岁,或九岁?姝萱已经不记得了,只是那么小的孩子竟然会有那么深的城府,让她心惊不已,却也无限悲凉。
姝萱一直不知道那个女孩为什么会恩将仇报,不过不重要了,有的时候知道原因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真的很可怕啊!”陷入回忆的姝萱无意识的喃喃着。
红颜逝的毒性再剧烈也好,也是无法毒死姝萱的,只是让她的身体麻痹了,而她也不支倒地了。即使是狼狈的倒在地上,她依旧盯着那孩子的眼睛,似是想寻找些什么。等了许久也没有见到姝萱毒发身亡的孩子终于崩溃了,她大声的嘶吼着:“你是妖怪,是妖怪……”然后不等姝萱说什么就跌跌撞撞地逃离。
之后很多人涌进来了姝萱住的地方,还有一个穿着道袍留着山羊胡的道士。人们拥护着道士来到倒地的姝萱面前,道士装模作样的掐指一算,说:“此孽障乃是一只千年狐妖,必须受火刑方能除恶祛灾保我一方平安。”然后人们将姝萱绑了起来,押送往火刑场,在整个过程中,姝萱没有说话。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面对已经陷入疯狂的人们,再多的解释都是枉然。而且,姝萱那多年却依旧没有丝毫变化的容颜,让所有的解释都变得苍白无力,既是无力,又何必解释。
麻痹的身体让姝萱动弹不得,在火刑柱上,她看着曾经熟悉的人们现在变得扭曲了的面孔,心中的悲凉已然慢慢散去。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友善是建立在不侵害彼此的利益上面的,虽然她没有害过任何人,可是一旦人们认定她是妖怪,就认为她对大家是个威胁,是个必须要剔除的威胁。
在姝萱试图摆脱身体的麻痹的时候,疯狂了的人们已然点燃了火刑柱下边堆放的干柴,火舌猛然窜了起来,带着浓重的黑烟向上蔓延,像一张网,束缚了她的身,她的心。
火圈外的人们在呐喊,在疯狂的躁动,火圈之外不停的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嘶吼:“烧死她,烧死她,烧死狐狸精……”。而被火焰包围的姝萱面容依旧平静不起波澜,火焰狂躁的舞动着,想要将姝萱彻底吞没,可是姝萱的身边似乎有什么保护似的,任凭火烧的再剧烈也无法突破。
突然,一切似乎静止,姝萱终于能动了,在姝萱挣断绳索之后,火焰瞬间熄灭。躁动的人们像是被人扼住喉咙似的都哑然了,看着毫发无伤的姝萱,有人开始下意识的慢慢向后退。看着曾经是那么熟悉的面容,姝萱感到很是陌生,淡淡一笑,姝萱还是不忍心伤害曾经熟悉的人。
“狐狸精?”姝萱在心里冷笑着,她可没有狐狸精那倾国倾城的容貌,她一向有自知自明的,她的容貌只是普通的小家碧玉罢了,如果说她最能自豪的也就只有她一头乌黑的秀发了,其他的,姝萱并不觉得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其实姝萱的容貌并不是她自认的那么普通,却也是只比普通要好上些罢了,姝萱自己看了那么久当然没觉得什么,可是在别人看来,姝萱身上总是有一些出尘的意蕴,淡然平和,即使面貌不出彩,可是周身的气质却也是能让人印象深刻的。
看着姝萱翩然远去的身影,人们像是被定住一样,没有人阻拦,也没有人敢上前阻拦。也有人心中起过怀疑,那么一个淡然如仙的女人,会是妖怪吗?可是随即又自己摇头否定,如果不是妖怪怎么会烧不死呢?不管人们怎么想,姝萱离去时是那翻飞的白色衣裙,随风飞扬的墨色长发,还是被人们牢牢的记住了,直到很久以后还是会偶尔有人提起,然后一阵唏嘘。
太阳渐渐西斜,姝萱也停止了回忆,一碟秘制青梅也在不知不觉时候被姝萱吃光了,青梅酒也只剩下最后一杯。
“吃着秘制青梅,喝着青梅酒,人间绝配。呵呵……但愿长醉不复醒……但愿长醉……”姝萱仰头喝下最后一杯青梅酒。一壶青梅酒虽然不至于让她喝醉,可也让姝萱眼中染上了一层雾气。
想着想着,姝萱有了困意,就在姝萱快要睡着的时候,正对着她的木门突然被人推开,伴随着一个妇人大咧咧的嗓音:“云姑娘,你快出来啊,大事不好了。”
姝萱懒懒地睁眼,心下却是有些无奈,这个吴婶,总是这样咋咋呼呼的,任何事在她的口中都能成为要捅破天的大事。吴婶是青河镇上济世堂大夫的内人,虽然她为镇中的百姓看病,可是吴婶也并没有因此而与她不痛快,反而总是来找她讨教些医理。这吴婶倒是个热心肠,最是看不得有人受委屈,哪家有个什么不平的事情,总爱管上一管。
“吴婶,您且慢慢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事。”姝萱的声音很是淡然,一张再平凡不过的面容也是没有丝毫的波动。
知道姝萱一直是这么不温不火的模样,吴婶虽是焦急,却碍着姝萱的名儿,不敢直接伸手将姝萱扯着便走。
吴婶调整了下呼吸,稳定了自己的情绪方才开口道:“云姑娘,这次可真是大事,昨儿个喜丫头不是嫁给了镇上王员外家的三公子了不是,可是今儿个一早王家便闹了开来。说是喜丫头在嫁人前行为不检,已失了身,新婚夜里竟是没有落红,这会儿要将喜丫头浸猪笼,沉入东头那荷花塘呢!您赶快去看看吧!打死我我也不相信喜丫头是个不检点的,您也是知道的,喜丫头欢喜那个王家三小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怎么可能失身给了旁人?”
顿了顿,吴婶又继续说道:“这里头肯定有不对,您倒是去看看也好,若是那喜丫头真的做了那等不知羞耻的事情,沉了塘倒也算干净,可是若是喜丫头没有做,那她可就冤枉了。”
喜丫头,姝萱沉吟半晌。这个喜丫头她也算是看着长大的,名唤陈喜萍,自小便爱跟在王三小子王进的身后。她还记得昨天她看见那娇小的人儿嫁给了自己心爱的男子,算是美事一桩,可是今天竟然会出了这样的事情。她也是不信的,喜丫头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姝萱缓缓地站起身,放下手中的酒杯,对着吴婶道:“我们去看看。”
吴婶看着姝萱这般悠然的样子,更是焦急了,可是却也只能随着姝萱的步伐指着路。
青河镇东头是一片极大的荷花塘,此时荷花开的正美,娇嫩的粉,青翠的叶,也算是青河镇的一处好风景。
此刻,荷塘边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姝萱和吴婶两人还没有走近便听见一个男声凄厉地大吼。
“爹,娘,你们放开喜儿,她是我的妻,她不是那样的人,你们放了她,好不好?”男子说的最后已经带着哭腔乞求着站在他面前的人。
“进哥,救我,救我,我没有偷人,我没有不干净。”被强塞进一个竹制的笼子里的喜儿紧紧抓着笼子,不顾那锋利的竹片割入了她嫩白的小手,也不顾那顺着手心缓缓沁出的鲜血,她满心满眼只看到她的夫,求她的夫救她。
“爹,娘,喜儿一定是冤枉的,她是我的妻啊,你们一定是搞错了……”王进被几个壮汉压在泥地上,身上沾满了泥土和柴草,他犹自不死心的挣扎着,可是他只能双目通红的看着被装进竹笼的喜儿,泪流满面。
站在最前面的中年男子皱着眉,并不理会被按压在地上的幺儿,他的脸色暗沉的更甚了。想他王员外在青河镇也算是富甲一方,连镇长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可今日竟然遇见这么失了颜面的事情。平白的喜事变成了如此晦气的事情,这让他以后在青河镇怎么立足?
如是想着,王员外更加的生气了,他挥了挥手道:“把这个女人给我沉下去。”
站在装着喜儿的竹笼旁边的两个男子怜悯地看了一眼喜儿,便抬着喜儿往荷塘边走。
“进哥,救我,救我……我不想死。”喜儿在竹笼内挣扎的厉害,可是却只能任由旁人抬着她走向那个要命的地方,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清秀的小脸上满是斑驳的泪痕。
王进挣扎着想要爬向喜儿,可是他一个人根本敌不过几个壮汉的压制,“不要,不要,喜儿,喜儿……”王进不停的唤着喜儿,他眼神凶狠地看着旁观的人们,心中恨意滋生。
而一旁喜儿的母亲,早已晕了过去,喜儿的父亲则是蹲在一旁垂泪不语。
两个壮汉将喜儿抬到河边,在笼子上绑上一块巨石后,重新抬起,预备沉入荷塘中。
“一,二……”两个壮汉摇晃着装着喜儿的笼子,一边悠扬地喊着拍子,就在两人快要喊道“三”松手时,一个略带清冷的声音传来,并不大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到了两人的耳边,两人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住手。”一个女子排开众人,来到了荷塘边,冷冷地看着围观的众人。接触到女子眼神的众人皆下意识地避开了女子的视线。心里却是暗自嘀咕着,这云姑娘的眼神还真是有些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