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母去后,福管家也消失了,卷着陈氏存下来的私房钱不见了踪影,那其中还包括了王屠户下的五十两银子的聘礼。陈氏到死都不会想到吧!她觊觎着她酒鬼丈夫的钱财,别人也盯着她手中的钱财不放,而那人,却是她以为的良人。
福管家没有带走醉香坊的房契和地契,也许是来不及,也许是可怜酒娘留下的。只是酒娘却猜想,陈氏死了,福管家也没有办法待下去,醉香坊尚还没有成交,这样鸡肋的东西,带走自是无用,还不如留下,就当是给陈氏收殓的费用。刘家的情况福管家自是清楚,已成了一个空架子,根本就拿不出钱。究竟福管家缘何留下房契地契,酒娘也不清楚,她并不了解福管家。只是这留下了,卖了便好,反正她也要离开了。
那个如狐狸般的男子来了之后,她还是依陈氏与他的约定,将醉香坊卖给那个男子。
酒娘并不在乎那些银子,对她来说,自由远比银子要重要的多。终于,她得到了自由,以失去所有为代价。不,不是全部,至少她还有自己。她有一手酿酒的技艺,她可以重新开始,在另一个地方。
她用卖了醉香坊的钱,给继母办了一场较为体面的葬礼,她在荒山的离父母亲最远的另外一头给陈氏买了一块地,将陈氏妥善安葬了,不论怎样,陈氏已死,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死者为大。
其实陈氏不知道的事还有许多,比如她在某一天的晚上找了福管家,暗示她知道了他的阴谋,知道了他与小香的奸情,若是他不离开,她手里掌握的证据,就会送到衙门。其实她只是恐吓罢了,她要是手里真的有证据的话,还用得着那么绝望吗?将他们送入大牢,她照样会获得自由,只是现实与想象,终归没有交集。
还有就是,那天晚上,她亲手将小香推到了枯井里。是的,陈氏以为小香是失踪,这世上只有福管家知道是她杀了小香,只是她与福管家做了交易,别人都以为福管家是逃走,其实那都是她授意的,不然的话,她就告发他与陈氏合谋谋财害命,两人互有把柄,她也不怕他会铤而走险。
从做了交易之后,她就没有再见过那个少女,那个唯一知道她罪行的少女。她也会怕,她的内心充满了罪恶感和恐惧,还有夜夜纠缠的噩梦。
午夜梦回,她总是梦见继母那张扭曲的脸,那张脸上满是血色的纹路,像皲裂了的土地,裂痕中满是暗红色的血液在流动,只是流动却没有血液滴落。她的眼中满是恶毒,满是怨恨。她的头发像是浸了血似的湿嗒嗒的粘在后背和皲裂的额头上,她的身体不断地挣扎,似是想从地狱挣脱出来向她报复。她开裂的嘴角不停地滴答着鲜血,可是她好像根本察觉不到似的,无声的向酒娘嘶吼着,酒娘听不见她在吼叫着什么,可是却也能感觉到,她那满腔的怨恨与恶毒。酒娘总是在尖叫中醒来,然后将自己缩成一团蹲在墙角瑟瑟发抖。
还有小香,那张面目全非满是血迹脸,冷然的盯着她。
她怕了。
酒娘向所有她认识的人告别,让所有人知道她要离开,想要找个地方重新开始,她要正大光明的离开。
没有人会把陈氏的死联系到酒娘身上,仵作说,陈氏是在路上狂奔心力衰竭而死,没有人会想她到底为什么会做这么反常的事情,也没有人会在乎。
有人怜酒娘凄苦,也有人说酒娘命中带克,克父克母。众说纷纭,也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只是那天看见陈氏发疯的人,都觉得甚是奇怪,那么一个自私恶毒又泼辣的女人,竟也会有那么纯净似婴孩的笑容。却原来,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啊!
每个人心里都有不为人知的伤痛,每个人在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都是纯净如水,只是红尘俗世让他们沾染上了除也除不掉的尘,垢。时间长了,就越发的多,越发的沉重。
除了酒娘,没有人知道,那朵妖艳诡异的残花,在那天清晨,落了满地残红。
最后看了一眼她的出生成长的地方,酒娘钻进马车,吩咐车夫启程,车轮转动间,酒娘的心就那么静了下来。
往事如烟随风散去,未来的日子还有很长。九娘已死,酒娘亦逝,而她获得了新生。
“娘,娘,你看到了么?孩儿要离开了,孩儿不恨了……”喃喃呓语间,她,泪流满面。那个女人死了,可是她心里却没有预料中那样畅快,反而像是吸饱了水的棉絮,沉甸甸、湿嗒嗒地堵作一团,窒得人透不过气来。
已然离开的她并不知道,身后的酒塘镇中,那个说要娶她的男子被其父禁足。那人还犹自想着,等到解足令下了之后去找她,一定要将她娶回家,一定要告诉她,他爱上了她,不是要娶她做妾,他要她做他明媒正娶的妻。只是这一切,她都不会知道了,有时错过了就是一辈子,只能说,他们在错误的时间遇见,又有了一个不甚明朗的开始,他不懂她的凄惘,她也不懂他的真心。
缘之一字,又有谁能看得清。
“云,你还在想那个酒娘吗?”荀趴在床边的软榻上,慵懒的舔舐着自己小巧的爪子。
“有些感慨罢了,今天在茶楼的时候打听了一下关于她的事。原来那之后她来了燕城,凭着一手酿酒的技艺进了燕城最大的酒楼里做了其旗下酒坊的掌柜,几年后嫁给了酒楼的幕后老板,现在也有了一双儿女,日子平淡幸福,那天见到的是她的长子,一个很可爱的孩子呢!幸福就好,幸福就好。”
“你怎么了?”看姝萱犹自沉默,荀一时有些奇怪。
“没什么,只是觉得时光荏苒,物是人非罢了。想当年那个温柔凄楚的女子,竟会成为一个雍容华贵的夫人,这命运真的很神奇。”姝萱不甚唏嘘。
“是你执念了,人都是会变的,没有人会停留在原地不变,这世界上永恒不变的只有改变。”荀懒懒地说着。
姝萱转过头诧异地看着荀:“你没有发烧吧?不对,猫会发烧么?”姝萱用手杵着下巴,上下打量着荀,还伸手摸了摸荀的毛茸茸的脑袋,她有些不相信这些话竟然会从一只猫的三瓣小嘴里说出。
不过半晌,姝萱便有些乏味。“先别想那么多了,我们出去逛逛吧!”语毕便抱着荀缓缓步出。
燕城的繁华自古便是如此,街道上两旁都是一些摆着的小摊,琳琅满目什么都有。姝萱只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新鲜的小玩意儿便上前把玩一番。
走着走着,姝萱看到一间茶肆,正好歇歇脚,便走了进去。此时茶肆人并不少,好在还有几个空着的桌子,姝萱方一坐下,小二便走到桌前。
“客官想要来壶什么茶?”小二面带笑容地问着。
“一壶毛尖。”姝萱语毕,小二便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便送上来一壶茶和一个茶杯。
“啪”酒娘正喝着茶,突然听见一声巨大的声响,惊的她差点将口中的茶喷出来。回首望去,原来是这茶肆中的说书人拍着放在手边的响板。
说书说书,说的只是书上写的,或正史,或野史,或一些传记,话本之类的东西,姝萱并没有认真在听,她本身就是一部史书,她并没有心情去听那些真实的抑或是虚假的历史,她听那些做什么呢?难道去纠正历史吗?或者是去看现在的话本与从前的有什么区别?她发自内心的觉得无趣。
荀一直趴卧在姝萱的膝头,对周围的一切都不予理会,暗自的休憩着。姝萱也无视周围嘈杂的环境,轻柔的端起一杯茶时不时的抿上一口,动作的温柔恰似那画儿上女子,只是却不是那么丰姿冶丽,美人如烟。只是这种温柔,却也让姝萱平凡的面容多了那么一些皎若秋月的淡雅。
“清,就坐这里吧!”一个陌生的男声传来,带着一些清朗。
听到男人的声音,姝萱陡然一惊,猛地抬起头来。可是看清眼前站着的只是几个陌生的男子,姝萱眼里闪过一丝懊恼,心里一瞬间的惊喜过后,剩下的只是满满的落寞与失望。
“只是一个名字罢了,你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呵呵……云姝萱,你是活得太久了吗?”姝萱在心里自嘲着,怎么可能是他,他早已不在了,而她,过去了这许久,竟还会为一个相同的名字有这么大的反应。
原本心情还算不错的姝萱,蓦然心情变得很差,于是也就没有了继续品茗的心思,虽然这小小的茶肆里的茶并不算好,可品茗总算也是一种意境韵味。可就是这样,突然出现的几人,突然出现的名字,就让她歇了所有的心思。
其实姝萱面前的几个男子均容貌上佳气质贵气,为首的一个身着绛紫色衣衫的男子,着实是有些贵气逼人,丰神俊朗,想来也是什么官家子弟或王孙贵族之流。而这男子身边那个被唤作“清”的男子,身着月白色的长袍。气质淡雅,书生气息浓厚,有着一丝翩然的韵味。只是他温润的外表下却有着一双淡漠的眸子,好似万物皆空般的飘渺,这样矛盾的气质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着实使这人更添神秘与莫测,让人难窥其深浅。两人身后的人都做侍卫打扮,却也能看出不凡。四个侍卫个个表情严肃,面容如刀削斧刻般坚毅。四人均身侧配着跨刀,一手按在刀侧,眼神里满是警戒,脚步沉稳,气息绵长,想来就算不是绝顶高手却也差不到哪里。
失了心思喝茶的姝萱,陡然没有了心如止水的心境,觉得这茶肆吵闹喧嚣,异常的烦躁,她抱起怀中的荀就起身离开。
就在姝萱经过方才那几人的桌前时,那位穿着绛紫色衣衫的公子却在看见姝萱的面容的时候怔住了。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到,他一直盯着姝萱那张平凡并不出彩的面容不放,直到姝萱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都没有回神。
“公子?”被唤作清的男子奇怪的看着发怔的公子,不由出声换道。
“真像,真像……”紫衫公子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像是想到了什么喃喃出声。
清不由更加奇怪了,他跟在公子身边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公子这么失态。这还是那个运筹帷幄,气势悍然的主子吗?
紫衫公子蓦然良久方才回神,他看着坐在他身边的男子,苦笑道:“清,我方才好像眼花了。”是啊!应该是眼花了,要不怎么会看见一个与那张画中一模一样的女子呢?莫不是画中人?可是怎么可能,这还真是有些诡异。
“太……呃,袁公子,您……”还不等楼清想说什么,紫衫公子挥手打断他的话,一时间,几人之间诡异地沉默着。原来,这书生气的男子就是那闻名苍洲的布衣丞相——楼清。而那绛紫色衣衫的男子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能让丞相楼清奉为主子的,这普天之下也就两人耳。而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宣武帝国的皇帝年岁已大,哪里会是这翩翩佳公子的模样,想来这人怕是当今的太子。
这一次的相遇,注定了几人日后的纠葛,这世上的事,缘,又有谁能辨得清,说得明呢!只是姝萱却只是看了一眼,便把这一次的相遇抛到脑后,她不知道的是,只是一次擦肩而过,却在别人心里留下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出了茶肆的姝萱,信步走着,也不知道何时回到了暂时居住的地方。她看着虚空沉吟半晌,对着荀说道:“荀,我们去漠北吧!”
荀陡然跳下姝萱的怀抱,后背的毛都炸了起来,急声抗议道:“不要,那种荒蛮之地有什么好去的?况且我们才刚来燕城不久。不去,不去……”
姝萱不理会荀的抗议,自顾自的说着。
“去感受一下漠北的长河落日圆的风光,对了,还要去见那个人!还有还有……算了,暂时想不到了。总之去游玩一番也不错……”姝萱自说自话着,一点也没有将荀的话语放在心上。此时的她有何曾能料想到,只是一次漠北之旅,竟让她的生活,心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实命运也正是如此,你永远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不远的将来等着你,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我可不可以不去?”荀依旧不放弃抗议,声音有着些许嘶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