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觅芳踪1

其余三人面面相觑,最终把目光投向身量最为瘦弱的黄芪,宽大的鹅黄百褶襦裙在她身上颇显累赘,稚嫩娇小如荷瓣的脸仿似观音画像中立侍一侧的小龙女,眉眼透出一股无辜惹人怜爱。因为从没脾气,常受姐姐们欺压,她倒也不以为意。

面对诸位姐姐笑意盈盈充满期待的目光,她心知肚明,天真一笑,“那就我去吧。”其实她对什么公子并不感冒,只是给碧染拉过来的,也许就是为了这种时候吧。

黄芪走后,已是午时差一刻,阳光渐烈,众人围坐于摘星亭内闲话,绿叶荫浓,偶尔有凉风拂过,倒也清爽自在。

慕幽趁着这最后一刻,假装给膳房送山鸡,张目四望寻那一袭绛色身影,终于在九曲莲廊上见到他临桥赏鲤,面色意外地沉静,思绪不知在鱼还是在莲。

慕幽缓缓走近,他似未发觉,慕幽幽冷出声,他才转首回神。

“李公子所思何事?”

他迅疾将眼底一抹暗色抹去,又是那副俊朗阳光的淡淡笑容,“方才我只是赏鱼一时出了神。”

“公子可否因鱼之雅而忘莲之妙?”水下一尾锦鲤悠然绕过碧莲,惊起圈圈涟漪,碧荷照影自怜,静若处子。

云鸿神色飞快闪过一丝不自然,傻笑着摸摸脑袋,道:“公子我不通诗书,不知龙掌事语中深意。我正要去找缃儿呢,不知她现在何处?”

慕幽赧然低首,已欠了欠身,语气却依样清冷,“慕幽愚拙,不曾通晓公子相约之地。此刻秦缃正于摘星亭等候,公子请尽快赶去,若公子兄长问起,慕幽替公子回话便是。”

云鸿一笑,“有劳掌事费心了。摘星亭,我曾听兄长说过的,是个再清僻不过的好去处。告辞!”云鸿疾步朝南赶去。

“公子走好。”语罢慕幽转身朝膳房而去。

黄芪进来时,秦缃正与语嫣玩着五子棋,以薄宣为棋盘,以黑墨为棋子,一圈一叉,秦缃小学初中在黑板上的那一套抖得语嫣连连轻笑,几盘下来,在语嫣凌厉的攻势下,秦缃倒自叹弗如了。

黄芪望着桌上的新玩意儿,颇为好奇,一壁目光驻守其上一壁不紧不慢说道:“龙掌事叫你去摘星亭候着她,她要话要单独和你说。”

秦缃一听,自然知道所为何事,并未答应,起身搬了张木凳过来,按着她的肩让她坐下,俏皮道:“来,和姐姐我来一局!”

黄芪笑着拒绝,“你们两人玩吧,我不会玩这东西的。”稍一停顿,又问:“这东西怎么玩的?我怎么从没见过?”

秦缃颇为得意,“这叫五子棋。是我们老家那儿的玩意儿,两人对弈,若能五子连珠则为胜出。”

黄芪颇有兴致,“姐姐你家的玩意儿真有趣!”她好似全然忘了嘱托。“只是我第一次见识,只怕技不如人,让姐姐白白笑话。”

“无妨,语嫣也刚学呢,你们俩正好可以切磋切磋。”秦缃走到一侧,不容分说,“黄芪,你在纸中央画个圆,就算开始了。”

语嫣替她润好锋毫,战局立马拉开,语嫣三战两胜,黄芪不服,薄宣不够就用毛宣顶代,两人战意正酣之时,碧染紫韶腹中早已空空如也,远远传来酒宴喧哗、丝竹管弦,更让她们头晕目眩,神思不振。

紫韶久坐,全身都似散了架般,隐隐有饭菜清香飘来,更是馋得她不行,此刻东坊也该休工进餐了吧,心里不免漫出几分抱怨。

含倦的双眸扫过南侧的美人蕉,一身绛色深衣落落而至,紫韶先是一惊,吃吃说不出话来,目光渐上,一张刚俊英气的脸映入眼帘,她“呀”地一声惊叫,顿时扫尽众人的疲乏倦懒,“李……李公子……!”

本来腹内空空,血气不振,此刻全身气血一齐冲向头顶,一股麻酥的电流瞬间流遍全身,窒息般的眩晕让她们立起时都觉足下虚浮不定,顿觉失态,面颊红透如火烧,低下眼去,不敢再看。

众人皆是费力地屈膝行礼,“李公子福瑞永昌。”

云鸿大手一挥,以示免礼,环顾一周,急切的神色忽而染了一层失落,一连上前几步,魁梧身形如山巍峨,朝紫韶碧染直逼过来,众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心口剧跳如极密的鼓点。

“你们见没见秦缃?”云鸿鼻翼噏动着,焦急而期待。

云鸿那张刚毅硬朗的面孔离碧染不到十步,偷扫一眼已是面赤耳热,不敢再看,视线停留在他脖颈以下,心念微转,只讷讷道:“秦缃……她……她因病卧床不起,故让下婢将这包袱转交给公子。”

紫韶偷偷拉了拉她的衣角,使了个眼色,刚要说话,却被碧染抢言道:“公子,这包袱还请您收下。”其他三人压着心头暗火,碧染她也太自作主张了,黄芪明明去找秦缃了,指不定就快赶来,到时让云鸿公子碰见可如何是好,且不得归咎于她们存心欺瞒。

可话已出口,碧染伸手将包袱递向云鸿,光滑如绸的水袖绵柔滑至肘部,露出一段细嫩皙白如藕段的玉璧,纤纤十指紧扣团袱,用凤仙花汁染过的指甲泛着一层水亮,在阳光下晶莹通透。

碧染得意地看着自己保养得尚且不错的右手,和其他整天昏忙的侍婢比起来还算有些姿色。不曾想云鸿不看半眼,急急拿过包袱便问:“她病了?!”眉间焦急自然流露,他意识到失态,立马沉住气,舒展浓眉,但嘴角依旧衔着一丝忧切,“她病得重不重?什么时候病的?有没有找过大夫?”

见他反应如此异于常态,碧染她们似乎懂了些什么,失落如一块巨石压在她们心底,眼前庭院里叶翠花红都褪尽色泽,灰暗一片。

不过话堵在喉中,欲吐不能,他堂堂李家二少爷竟会对一侍婢如此关切,何况她们才只见过一面。碧染她们也只能空叹无缘,徒羡秦缃了。

不过碧染还是不甘心,“秦缃她并无大碍,卧床休息几天便可。公子还是回避为好罢。”

那抹忧虑并未自他眼中消却,反而愈盛,他低首讷讷看向手中包袱,“这到底是……?”

“这是公子上回遗落在百花幻境中的随身包裹,不巧正被秦缃她发现,特让下婢送来给公子。”

云鸿细细思索当日情形,自己并未有这么一个包袱在身,他疑惑着将包袱解开,华光耀目,映在他脸上,将那惊诧、失望、沮丧衬得更加深邃,他怔怔地看着,半天哑然无声,好似在他眼前刚上演了一出凄怆悲剧。

碧染紫韶见状,亦是莫名诧异,细细描绘的远山眉黛都因讶异而曲折,各人面面相觑,均不曾想这看似简陋的包袱中却藏着这般绝美华衣。

她们更猜不透的是云鸿那深皱的眉头究竟为何。

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可她终究是不肯接受自己这份情意了。

那孔雀碧蓝色翎羽的反光摇晃得丝毫也不真切,他曾以为她也是有意的,那日百花幻境中嫣然轻笑似含了万千缱绻,竟是他误会了。

碧染见他如此,不免有些担心害怕,“公子,您怎么了?是否身体不适?”

云鸿胸中那翻江倒海的陈杂五味被他强行压下,面色回复如初,心中却空落落的,语气也少了几分勃勃英气,“我没事。这包袱确实是我当日落下的,还多谢几位姑娘了。”

听他说谢,碧染含羞娇笑,以袖掩唇,“公子言重了,下婢能帮上公子,乃下婢之福,公子何需言谢。”

云鸿想转身立马离去,再不要让心伤暴露,从此掩藏于黑暗,依旧过回他那无拘无束、放浪于山水的生活,可手中棉布紧实的触感,却让他怎也无法割舍。

他的目光似看不够,于那块棉布上游离,猛然发觉边缘那参差不齐的棉线,再一细看,棉布上布满平行褶皱,绝非用来包裹的布料,而更像残破的裙裾。那参差的边缘都尚未用线绞边。脑中突然闪现一个场景,握住包袱的右手愈抓愈紧。

不管如何,他也要当面向她问个清楚。

“只怕午宴上兄长等我等得急了,我先走一步。”

碧染紫韶她们均怅然若失,笑意消弭,但也不好出言阻拦,只好道:“公子慢走。”继而行了个礼,失望地望着他身影渐行渐远。

云鸿却绕到九曲廊桥,折身从另一条竹林幽径往东坊方向去了。

途中偶遇一个正在林子深处烤乳鸽的偷懒侍才,云鸿心念一转,上前一阵疾言厉色地呵斥,吓得那名侍才惊恐万状,生怕他将此事告发,云鸿只说要他将身上的衣服换与给他,便可将此事视若不见。

那名侍才哪有不从的,赶紧脱下黛蓝窄袖深衣给他,衣料远非绸缎光滑贴合,衣角袖口几处已沾染了灰渍,项上的深栗色四方头巾虽难掩云鸿眉宇间的英气,但一眼望上去也迥异于方才的气派了。垂首疾行大概不会为人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