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觅芳踪2

命那名侍才待在原地守着自己的衣服,顺便给自己准备一只烤乳鸽,云鸿便以一身侍才装扮朝东坊而去。

桌上是一堆为墨画得斑斓的毛宣,侍婢们都偷懒围在一旁,聚精会神地旁观棋局风云,只见黄芪一着不慎,语嫣墨笔一挥,便已凑得五子连珠,又赢一局。黄芪嘴角下弯,似蔫了的花枝,她沮丧地将墨笔往砚台上一搁,像耍小孩子脾气,“不玩了不玩了,差不多每盘都是你赢。”

语嫣倒并不得意,只是淡淡地一笑而过,“妹妹棋艺颇佳,是妹妹手下留情了呢。”

黄芪苦笑,秦缃也耸了耸肩,“语嫣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明明是你下棋如有神助,这东坊里只怕无人是你对手呢!”

“哪有!”语嫣嗔道,一双俏目满含羞涩,“不过是侥幸,多赢了两盘而已……”

话音未落,一个侍才突然神色慌张地撞了进来,四方头巾散落在地,额前耷拉着碎发,眼里满是惊恐与疑惑,喧哗嬉笑的众人立时冷静下来,都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那人畏缩的眼光急切地在每个人脸上扫过,终于停在秦缃身上,“秦缃,掌事有事找你问话,即刻就去,不得耽搁。”

秦缃的嘴窝成O型,霎时思绪万千,有种不祥的预感。语嫣讶然而同情地看着她,众人噤声不语,似有一场灾祸降临,而秦缃刚好成了牺牲者。

只怕是带头玩五子棋,怠误工事,聚众喧哗,而要以家规重罚了。

秦缃下意识抓起那叠毛宣,揭开博山炉镂麋鹿竹林图的尖顶铜盖,将罪证付之一炬,袅袅沉香腾地变幻莫测,隐隐含了几分墨香。

语嫣点着手指不知如何是好,小声道:“缃儿,我和你一起去罢……”

“不用了。”秦缃灿然一笑,好似浑然不惧,跟着那名侍才往外走。

众人目送她远去,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那名侍才有些奇怪,一路上只催秦缃快些,并且越走越偏僻,直到拐进竹林中一条羊肠小道,她才耐不住性子,停了下来,蹙眉问道:“怎么不去揽月斋,而到这偏僻所在?”

那侍才见她停下,也不管其他,退回几步扯着她就往林子深处拉,秦缃见状不对,惊恐万状,下意识地一把推开那侍才就往回跑。

怎奈他疾走如飞,一下子就拦住秦缃去路,脸上阴沉得可怕,两只眼闪现邪光,张开双臂朝秦缃逼近,论力气,秦缃远不是他对手,心中惊怒交加下,只后悔语嫣没有跟来。

这四处林深叶密,连个人影都没有,叫喊全然无济于事。

奇怪的是,空气中还有一股烧烤的香气,面临绝境,秦缃心气直冲头顶,盛怒下举起地上一块锋棱锐利的湖山碎石,就要朝那名侍才狠狠掷去,侍才下意识双手护头,正当这时,从竹林中冲出一袭黑影,身材魁梧健硕,足足八尺有余,将秦缃护在身后,秦缃的目光只得停留在他宽厚坚实的后背,粗一打量此人着装,应是府内的三等侍才。

秦缃终于放下心来,此人一瞧便知身手矫捷,桩身极稳,弄不好从前练过三五年,只是觉得好生眼熟,似在何处见过。

面对如此强敌,那名侍才竟并不畏惧,反而是惊讶而释然的,“公子,人我给你带来了……放了小卓子吧……”

秦缃脑中一炸,什么?公子?!莫非他是……终于把人给想起来了,可为什么他会在这儿?碧染不是应该把东西交给他了吗?

再细一琢磨,秦缃又好气又好笑,这厮竟还想得出这般烂点子,最可恨的是她居然还莫名其妙地上钩了!

云鸿剑眉微扬,尽力掩住笑意,肃声道:“没你什么事了,还不快走!”

那人不放心地看了看竹林深处,终于悻悻扭头走了。

秦缃一把将他的四方头巾扯下,理也不理便顺着那乳鸽香气往林子深处走,云鸿“呵呵”不正经地笑着,快走几步跟上,见秦缃一脸怒气沉沉,只好在一旁讨好般低头赔笑,“我不这么干,你哪会理我呀?”

秦缃狠狠斜他一眼,冷声道:“我明明‘病’了,你还这般使诈,真是狼心狗肺!你们这些公子哥就喜欢拿我们下人寻开心!”

云鸿笑不起来了,眼尾下垂,可怜巴巴地绕到秦缃身前,一边往后退一边求饶:“我知道我做得过火了些,不过好不容易来这秦府一趟,让我看你一眼也不成吗?”

秦缃闷头走路,视他如空气。

“你也忒寒酸了,拿自己裙子做包袱,我当时就知道你决然不会卧病在床。你不喜欢那件披风可以,我下次再给你捎好的,本公子最喜游猎山水,足迹遍布南柯,什么珍奇宝物没见过,本公子可以打包票,准可以寻见你爱不释手的珍品……”

秦缃冷着脸停下,旁若无人地拐进右侧小径,微风拂过竹林,沙沙叶落,正是午后难得的清凉。

云鸿自讨无趣,他并非极富耐心之人,他也从未这般百般主动地去讨好女子,毕竟李家的尊严还摆在那里,他内心不容许他将自己降得太低。

竹林里幽静至极,秦缃绣花棉鞋踩在铺满竹叶的地面,窸窣轻响,却仿若一记记重拳狠狠擂在云鸿胸口。

秦缃心中隐痛,气氛阴沉如雷雨欲来的暗沉天空,也许这样让他明白也好,不至于让他伤得更深。

似若经过一夜劲雨洗礼后的绿肥红瘦,又似上古万物混沌中沉淀的大地,他的声音听起来萧冷如冰雨,不带一丝温度:“你还是尽快离开这儿比较好,午宴该结束了,我进去和他换回衣服便走。今日之事还请姑娘烂之于心。”

“我从来就不曾记在心上。”秦缃很少这么冰冷决然。

终究是默默,秦缃转身时,飘逸的水袖、裙裾擦过他的影子,鬓角多了丝黯然与心伤。

相识不过一瞬,天地间有多少这样的一瞬,若真如书中所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相遇,那又会有多少五百年?要修多少生?

秦缃嘴角凄怆的弧度恰似秋末一弯清冷的孤月。

可不管她怎样轻视世间男子情爱,却依然黯然神伤了,只不过,他决不会看见。

此刻,竹叶潇潇,心冷如冰。

秦缃沉着脸往木凳上一坐,东坊霎时似充满沉沉阴霾,所有人均噤口不语,各自干着自己的活儿。

语嫣心一沉,只怕是掌事又给她好脸色看了。可这下棋一事,若不是自己兴头盎然,蛮不知足,也不会让大家都围拢过来,怎好让她一人承担罪责?

语嫣满面歉意,将椅子轻轻地往秦缃那边挪近,“缃儿,掌事她没怎么为难你吧?”

秦缃面上绽出苍白的笑容,摇了摇头。她手里还紧攥着他的四方头巾。

语嫣见之诧然,但也没说什么。

窗外天阴了下来,杜鹃新长出的浅碧叶丛都似染了一层薄薄的阴翳。衣衫不整的小卓子红着脸快步跑过庭院,秦缃本想喊住他,却终究没有喊出口,只将那条半旧的方巾紧紧攥在手里。

碧染紫韶心存芥蒂,不时转首偷瞟秦缃一眼,秦缃只做不知,碧染终究耐不住性子,将手中穿了一半的串珠流苏往桌上一推,转身,挑眉,高声问道:“秦缃,今天你不坦白也得坦白,你到底和李公子有何瓜葛?”

秦缃眼神淡淡的,似极轻的叹息:“没什么。我只是捡到了他落下的包袱罢了。”

是啊,一个本不应该落下的“包袱”和一个本不该多心的人之间本不该有太多的故事。

碧染嘴角衔出一丝冷笑,“怎么可能?你们可没见到李公子知道她‘病’了后那神情,真是见者落泪、闻者伤心呢!差点就急得跳起来了!”

紫韶不住拉着她衣角,微微上扬的眼角含着不忍,而碧染却已面色苍白,有谴责奸邪小人的凌厉视线,秦缃却不以为意,“我说过,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随你怎么猜,那是你的自由,你的不甘,你尽可以去找他问个明白,没有就是没有!”言罢便夺门而出,将东坊惊异万分的众人撇在了身后。

云鸿举觞尽饮时,已是添酒回灯重开宴了。

觥筹交错间,溢满的是欢声笑语,妙乐仙音,云清海量,酒过三巡,也面不改色,而秦广面上已有酡红浮现。

云鸿本不想就主宾位坐下,转向朝一处偏僻席位而去,结果为兄长逮个正着。

“二弟,来这喝几杯!”

云鸿满心沮丧,哪还有心情喝酒,就算喝,也是闷酒,更别说要场面上的迎合谢筹了,况且他从来不善于这一套,笑脸客套之后也许就是暗箭阴枪,他不善也不屑于去分辨。

只不过面上依旧要装作愉悦的,他走过去,端起四羊青铜鎏金酒盏一口饮尽,清冽醇厚的酒香在口中四溢开来。

“二弟,方才你又上何处逍遥,叫太祖爷久候,该罚酒三杯!”云清朗笑,轻一挥手,云鸿身后的侍婢立刻为他添酒,云鸿只摆手,“只不过贪看贵府内几处盛景,一时入神,便错过了时辰,晚辈着实该罚!”云鸿笑意满面,向秦广举觞,又是一口见底。

秦广兴致颇高,“好酒量!承二公子爱戴,不是老夫自矜,这秦府里确有几处佳景值得赏玩,如金井梧桐,落霞牡丹,千檐冷月,海棠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