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星夜的约定

秦缃一颗心都要跳出腔子来,她环顾四周,两侧是漆黑的荷塘,前面则毫无屏障,一旦她从湖山石后探出身来,必定被他抓个正着。

夜深如墨,不知从何蹿出一只夜枭怪叫着飞掠而过,秦缃百念俱灰,几乎都有和他死拼的心了,她手心冷汗直冒,冷湿滑腻,不住地攥着湖蓝点叶马面裙,都要给她撕破了,这时手心里突然多出了个毛毛糙糙的东西,狗尾草细软的须毛挠得她发痒,这是她今天下午死皮赖脸问语嫣讨的,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小玩意儿,以狗尾草编成双环同心结,再串以打磨好的鹅卵石,接一个流苏便成了。

情急之下,秦缃心生一计,随手捡了块碎石便往前方掷去,男子听得响动,立马拔腿去追,等了片刻,听不见声响了,秦缃才蹑手蹑脚择另一条路撤退。

乌云蔽月,四周暗影仿若睁眼的困兽,伺机而动,将人吞噬,硕大的荷塘满是交杂密布的荷叶,此刻却狰狞可怖,秦缃的裙裾在草叶上拂动,沾湿露水,厚重了不少。她顾不得再去取棉被,只埋头快步往前,偶尔惊了什么虫子,从脚边跳开,触碰皮肤有酥酥的不适,让她毛骨悚然。

刚要拐过一个角门,侧旁猛然出现一个黑影,一把将她双手擒住!

秦缃刚要大叫,一双糙手立马捂住她的口鼻!

那人力气极大,秦缃一下子挣脱不了,急中生智,抬起脚狠狠朝他踩去,那人吃痛,一弯腰,秦缃终于得以逃脱,可此刻她一只绣鞋掉了,跑了几步一想不对,又撤回来拿鞋子,那人伺机朝秦缃扑来,她一闪,那人撞在青石大缸上,转身又要抓她,秦缃一个箭步跳开,可因脚底硌得生疼,趔趄了半步,男子一把抓住她的裙子,就往他那边扯,秦缃狠狠咬他的手,那人吃痛,随手将那枚狗尾环佩扯去了!

秦缃哪还顾得许多,赤着一只脚就这么飞快地逃了。

一路上没命地跑,身上的冷汗被晚风吹得凉津津的,刘海全泅湿腻在额头上,双腿酸刺得难受,那只赤脚更是受了不少罪。

直跑到寝房内,关上门她才停下来,气都快没了,匆匆换下脏衣服,倒在床上睁眼挨到天亮。

次日秦缃精神极为不佳,脚上硌得青一块紫一块,走路也踉踉跄跄,问她则说是夜里如厕扭了脚,还好东坊依旧忙得昏天暗地,无人发觉她的狗尾草环佩不翼而飞了。

这件事应该就应了那句“血光之灾”吧,如此秦缃倒放松了警惕,殊不知才开了个头。

星辰烂漫,一条幻彩流光的长河仿若悬于天际的彩缎,空朗的风扶摇直上,花影摇曳,馥郁四漫芬芳,偶尔有婉转的鸟鸣唤着来伴,秦缃手捧着一叠半成品香料步在银华淡淡的小径上,朝解语阁而去。

都怪自己人美心甜,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顶替海棠席因病休息的绯雯的工作,白白地一天累得够呛。她加快了脚步,终于步入一片海棠繁盛的花海。

细幽的香气似有若无,仿若都被沉睡的海棠珍藏着,不肯与人。西府海棠若艳火明丽,垂丝海棠似美人清雅,秦缃想到当日在竹林中的遭遇,心上一紧,快步走到解语阁前,这是一座娇小别致的楼阁,飞檐上有鸾鸟衔着海棠花,在星光下泛着润洁光泽,方格朱窗内透出暖黄灯光,映在绯红的海棠与秦缃樱色的襦裙上,与檐间的清冷交相辉映,别有雅意。

秦缃亦沉醉其中,有一结实的男子身影投在窗纸上,秦缃不知为何,心一动,刚伸出的手却不敢往下敲了。

花影缭乱,绵延在她脸上,夜风拂来些许清醒,她定定神,敲了三下。

“请进。”是温厚沉实的男音。

秦缃心里噗通一下,正了正桃木出云簪子,才推门而入。

转首间见有一重薄纱帘幕,两侧三足镂孔熏炉弥漫出轻轻袅袅的香雾,秦缃深深一嗅,心中稍稍安定,并非当日所闻到的海棠香,而是相似的棠梨百合香,有着一股独特的清甜。

秦缃清清嗓子,隔着帘幕道:“秦掌事,香料给您送来了。”

帘幕内的影子头也未抬,似乎在专心写着什么,“拿进来吧。”

秦缃心一突,脸上微微发热,深夜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呸、呸、呸,想哪儿去了!

撩开帘子时,秦缃望着红实木案桌后那个温润素朴的男子,不由得呆了,半举的手都忘了收回。

乍一看,简直不敢相信他会是海棠席的掌事,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一双星眸眼角温温地垂着,一对粗直的英眉不见凌厉锋毫,让人觉得温厚亲和,薄薄的唇带着恰好的弧度,一身黎色窄袖缎袍朴素无华,只用玄紫色丝线在领口绣了秋海棠暗纹。

那人抬头间,也有片刻的失神,手中的墨毫在宣纸上错开了一笔,他眼角堆上无限温柔,似乎有冥冥的光笼罩在他身上。

双眼相对的瞬间,烛影微摇,窗上花影纷乱,满室都生出氤氲的暖意。

气氛暧昧得连风都渐渐止了,秦缃面上生了橘粉海棠的红晕,她慌忙避开那视线,将装香料的锦盒放在案桌一角,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不知是否因为太过羞怯,“下婢先行告退。”

“慢着——”话音未落,一阵疾风猛地吹开门户,兜头兜脸而来,胡搅了一室馨香,秦缃举袖挡脸,烛火转瞬就灭了,薄宣飞了一地,若翩翩白鹤,又若轻巧蝶翼,冷冷星光洒落,似笼了一层素色轻纱,不复方才的暖意。

秦缃不好就此离去,蹲下来帮他拾取薄宣,暗影里两人都看不真切,倒少了些尴尬。

他丝毫没有架子,也和她一起捡,不时打量他,语气却是欣喜欢快的,“你是梦秋堂的吗?”

“下婢是怜冬堂的,今日顶替绯雯来的。”

他不再说话了,室内安静得只有宣纸交叠时发出的响动,秦缃拾起最后一张纸,在书架上翻找的他突然道:“火折子寻不到了。”

他回头看着秦缃,黑亮的眸在星光下有清澈的光,澄澈得让秦缃不忍拒绝,她低下头,像是自言自语:“下婢去拿吧。”

“我和你一起去。”他似乎在笑,秦缃看不真切,只觉心里满溢着羞涩与温软。

现在她都不知该如何和他相处了,堂堂一席掌事,和她这个侍婢说话却丝毫没有威严,仿佛和她是早已熟识的伙伴。

渐渐地,她也放松了许多,走在海棠花影重叠的小径上,抬头望漫天星河,璀璨得若镶了满天宝石,夜风乖觉了许多,随着她们轻扬,秦缃的发丝轻轻撩动,她素手一挽,颜容泛着淡淡光晕,娇羞而明丽。

一路上他不知有多少次这样失神在她的美丽中,许多话藏在心里,静静并肩而行。他厚实的肩背投下影子,将秦缃笼于其中,秦缃心内起伏不定。

良辰佳夜,星河漫漫下,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二人,情愫在心底无声抽芽,秦缃似是在感叹:“掌事寻常里待属下也是这样吗?”

秦戈连连摇头,“不,不是的,只是……”他又点起头来,“只是今夜比较特别……”

秦缃渐渐扬起唇角,“的确,这样的星光我们那儿是见不到的……”

“你们那儿?”秦戈颇有兴趣,“能否与我说说?”

秦缃自知失言,但又不好拒绝他那好奇憨厚的样子,只好接着道:“我们那儿几乎每天都阴霾满天,人们根本见不到星光,就算见得到,人们也遗忘了头顶那片天了……”

语中带着些许伤感,古人有千里共明月之说,可现在这片天还是原来那片天吗?她眼角有泪意朦胧,仰头间突然扯出一个笑容,兴奋地指着远处,“你看,那是北极星!北极星耶!想不到这里也有北极星!”

秦戈莫名其妙,但也随心地笑了,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有一颗星比周围群星更亮,笑道:“北极星?这是你们那儿的叫法吗?你们老家的叫法真有趣,其他地方我不知道,东琅郡人倒是均把它呼作玄北。”

“玄北?”秦缃凄然笑了起来,此刻她不知道那是否真是北极星了。

不知不觉,他们已走到了东坊,秦缃怕被人瞧见,叫秦戈在一丈开外等她,她拿了火折子出来,低着头道:“夜深露寒,秦掌事请回吧。”

秦缃走了几步,回头看去,他仍未走,痴痴地看着她的身影。她转首偷笑,秦戈摆摆手,“我很好奇你家乡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以后和我说说行吗?”

真是个憨憨的汉子,秦缃只点点头,疾步进了屋。她从门缝里往外看,星光黯淡了几分,他犹自不舍地看着这边,片刻才离去,终于消失在夜影之中。

之后每逢星河灿烂的深夜里,秦缃就会立在乾清院那一树芭蕉之下,模仿夜莺的口技惟妙惟肖,秦缃一听,便立马下床,悄悄出门,与他同赏满天星光,说着她“家乡”说不完的故事,而说得最多的莫过于玄北的传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