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酒后真言

在秦戈的叙述中,玄北原是天神毁·破军麾下一名征战四方、战功无数的将军,却恋上了天神合·无定幻化的烟花女子,用情至深,乃至背叛毁·破军,追随那名女子浪迹天涯,可女子到了溟海之边,突然幻作海上明月消失了。玄北仍不顾一切地追随她直至为海水淹没,化作明星永悬天际,只为一睹明月芳容。

秦缃为这个故事感动了好久,仰头看到那颗明星时也多了分怅惘,她想如果她是那个女子,有如此痴情男儿生死相随,她一定不忍心离他而去,以至于清冷长夜,让他遥遥思念。

秦戈看着那颗星时,有深邃看不分明的神情,有时也会无端陷入深深的惆怅,秦缃问他是否有烦心不顺之事,他只是一笑了之。

秦缃终究不忍,秦戈这般纯净温润的男子,实在不该有愁绪堆在眉梢。既然他不愿说,秦缃自有办法让他开口。

那是梦蛇制成、送入宫廷的当夜,秦家在珍馐堂广开家宴,侍婢侍才们也沾了福,能去膳房领陈年美酒与几味下酒菜。语嫣是从不沾酒的,她那儿份儿就由秦缃替她领了,一共两小坛的女儿红,馥郁隔着坛盖都能闻见。

她抱着酒又不喝,紫韶与碧染自己酒喝完了,来问她讨,她也不肯,早早就离了乾清院前的私席,还不许语嫣跟着,只说自己要告慰父母之灵。

其实,她连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从小就跟着伯父伯母,受尽了冤枉气,她忍下眼角泪意,望着头顶的玉兰强行装出一个笑容,今夜笙歌曼舞,灯火辉煌,直映夜穹,如在墨蓝绸子上晕上金粉一般,那是远远地说不尽的繁华。

喧嚣渐渐远去,暗影重重袭来,秦缃不是不落寞的,她要去找的也是一个落寞之人。

她听人说秦戈违逆其父秦枫的意思,没有赴家宴。人们赴宴,把酒言欢,却留下了亭台楼阁间的寂寞,窥视着来人,剪影在夜里层次叠开,只引向一处淡黄明光,那是他的所在。

光影映在他身上蒙昧不清,剪了一段愁绪在锋棱毕现的眉梢,喝下的酒似乎更添了那段愁绪。一身缁色对襟云纹半臂深衣暗沉似他此刻的心绪,青玉小冠也微微歪斜,散落青丝搭在额前鬓角,添了几分憔悴。

秦缃一把夺过他的白玉方樽,一饮而尽,“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也不请我,真小气!”

他看到秦缃,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嘴角也不自觉扬了起来,举起鹤嘴白玉壶给秦缃斟酒,又给自己斟了一满杯,“有佳人在侧,这场酒秦某奉陪到底,来!”

其实他并不善豪饮,一壶桂花清酒已让他两颊酡红,目色迷离,秦缃笑他:“真扫兴,这点酒儿就醉了,还没女儿家能喝呢!”

他伏在桌上笑着看秦缃,咧出一嘴白玉般的牙齿,说话时眉毛一动一动,两眼耷拉下来,秦缃心一动,他憨厚可爱的样子纯净无邪,让她都内疚起自己的邪恶来。

“缃儿,你真好看!”

“女儿家喝酒有什么好看的!”

“你喝酒时也好看,你什么时候都好看!嘻嘻……”

秦缃酒劲也上来了,愈发没了轻重,更不把他看作是一席掌事,手指一点他额头,假装嗔道:“说话没个正经儿!不怕你爹训你!”

没想到他神色一下子严肃起来,一把抓住秦缃的手,“他爱训便训,我秦戈不怕!我说的都是实话,又没捏白扯谎!”

秦缃羞得脸火辣火烧,赶紧把手抽回来,许久手心还有他炙热的温度,秦缃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她不再说话,玉壶里的酒喝完了,她就将女儿红斟到他酒樽中,自己盏中却很少,秦戈却也看都不看,只顾着把酒灌下肚,眼睛一直盯着秦缃,她则心虚地避开,只捡些有的没的和他瞎扯。

终于他醉得如烂泥一般,薄唇和双颊都浮上妖冶的酡红,趴在解语阁前的石案上,一向老实的嘴止不住了,“缃儿,那天见到你我就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只是想不起来,你老实说,你见到我……第一感觉是怎样的?”

秦缃抬头望着璀璨星空,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内满是海棠幽静的甜香,似比酒还要醉人,“不谙世事、憨实、有些孩子气……还有,无心无肺……”

秦戈的粗眉皱在一起,“就这些吗?还有没有……”语气有些失望。

秦缃也趴在桌上,用手拨弄他的眉毛,“还有……还有……没有了……”微凉的手被他一把抓住,炙热得似要将她融化一般。

秦缃又羞又恼,“你放开!”

他却嘻嘻笑着,什么也没说,将她的手贴在自己滚烫的脸上,声音渐渐低沉,“把手借给我一会儿好不好,好不好……”

秦缃不忍,手就这样让他贴在脸上,似乎都能感到他血脉的搏动。他只空洞地望着白海棠花,愁绪在他脸上刻出方才隐忍多时的痛苦。

秦缃幽幽地问他,“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话未说完,秦戈的泪落在她的手背,滚烫如烈焰一般。

对某些人来说,酒无异于毒药,能将心底深藏的悲喜掘出,再无法假装无事,笑着扛下去。

秦缃像个大姐姐一般扶着他的头发,“如果你相信我,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吧,别憋在心里……”

即算醉意朦胧,他仍是不愿让她看到自己脆弱的模样,泪很快就干了,他望着满天星子,紧抿着唇,滚圆的眸子有悲与恨交织,映出星辰雪亮的光,嘴角也衔着锋锐的冷意。

秦缃很少见他这样,手却依旧被他攥在手心里,“缃儿,你母亲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秦缃一愣,不意他会这么问,心底酸楚如静夜长河泛滥,再也控制不住,无声,泪落如珠,哽咽得几乎不像是平日里的她,“对呀,她会是怎样一个人呢,哪怕我多知道一点就好了……”

秦戈听出她语中哀恸,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心中已了然,只长叹一声,想了半天不知如何安慰她,只仰脑将樽里的酒一饮而尽,望着漫漫星河,看似亘古不变的星辰也会斗转星移,何况无常的人事呢?

秦缃好不容易止了哭,心里畅快了不少,她抽抽鼻子,拿起他的袖子揩泪,“你还没说你母亲呢?”

秦戈眉间有深深的嫌恶和悲怆的无奈,最后一点疑虑也借着酒气冲消了,她看着秦缃,目光沉沉似海,声音亦是多愁而低沉的,秦缃从未见过他这般样子,原来天底下各人有各自的烦忧。

“她……她不像一个母亲。”秦戈凄凄的笑意如沾染了寒霜的秋叶,“白日里她与我父亲恩爱有加,琴瑟和谐,可到了夜里却是另一个样。”

“她常教导那些年纪轻的侍婢要洁身自好,莫受男子引诱,自己却……”

秦缃心里惊呼一声,面上大惊,醉意褪去三分,“你是说……”

秦戈凄怆难堪地点点头,又灌了一杯下肚,苦笑连连,“人人都道她自持矜贵,她可是堂主夫人呀,怎会这般……”秦戈面上百分嫌恶,再说不下去,眼圈微微发红,眼中血丝诉说着他的憔悴。

秦缃虽与徐夫人没有直接照过面,但也闻说她贤良淑惠,持家有方,更育得秦戈这样识礼知书的儿子,若非听她儿子亲口说起,她怎么也不会相信。

此刻,身为局外人的她也不知如何安慰于他,只能夺下他的酒樽,不许他再饮。

“再喝你就要不醒人事了,到时候我可没那么好心扶你进屋,到时你自己在这儿与花同眠吧!”

秦戈傻笑着,不知想到哪里去了,竟羞涩地挠了挠后脖子,秦缃又好气又好笑,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憨鬼,你笑什么!”

秦戈依旧笑个不停,秦缃作势又要打,他连忙摆手憨笑求饶,“我不笑了,不笑了,仔细你手疼!”

秦缃心里一暖,气氛有些暧昧,夜已深沉,携着寒意的风在花林上空盘旋,低吟阵阵,远处灯火渐弱,宴也该散了,隐隐的笑语欢声、杯觞相触之音也已被风吹散,再听不到。

解语阁的暗影更添了层落寞,秦缃使劲抽回手,打了个寒颤,秦戈已睡意朦胧,秦缃直怕他这样下去会染上风寒,心中百般踌躇,终于一跺脚,心一横,驾起他粗实的手臂,要送他回屋。怎奈他太沉,根本挪不动,秦缃气恼之下把他手一甩,“沉得像头猪!”

谁料秦戈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头就倒在她肩上,抱着他呼呼大睡,涎水都快流出来了,秦缃大叫,对他又捶又咬,手上都有几个牙印了,“憨鬼,你放开!你给我放开!”

许是他还有些意识,口里却文不对题地喃喃:“秦缃,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以后都和我一起……看玄北星……?”

他双手如铁箍一般紧紧拥着她,她只想快些摆脱他一身的燥热与酒气,连忙答应:“好,好,我答应你就是,你快放开!”

他粗直的眉毛一扬,咧嘴而笑,露出一嘴白牙,嘴角蓬勃的喜悦无声无息漫了开来,“小女子一言,一样驷马难追……”

秦缃没好气啐他一口,“还说你傻,现在看来一点都不傻呢,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双颊丹若飞霞,笑意经久不散,一如那灿灿星辰,这才缓缓放开秦缃,秦缃腾地从他怀里跃出,揉揉被他箍疼了的手臂,刚要埋汰几句,他已经趴在案上呼呼大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