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合寒香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泪灼烫着冰冷的脸,似没有尽头地流,心口上像有把刀在一寸寸地撕扯,痛楚钻心裂骨。

双足一软,几欲坠下,语嫣强自扶着她,见到满地血,她亦心悸十分,并不知晓秦缃与玹少爷间的一切,尚以为秦缃如此是因感念于玹少爷拼命搭救之恩。

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仍在眼前,贼人正要断手取玉镯,秦戈猛地将他撞倒在地,从未习过武的他不知从何来的一股蛮力,一把夺过贼人手中镰刀,剜入他的脖颈。

鲜血喷溅的刹那,秦戈面上那温润平和的神色全然不见,唯剩因极度愤怒而扭曲的狰狞,鲜血溅在他脸上,似仇恨开出的妖冶之花,在雨水的冲刷下渐渐减了颜色。

刀下的亡魂甚至来不及惊恐,其余两名贼人也吃了一惊,同时眼中碧幽幽的凶光更盛,他们的眼钉在从那人怀中滚落于地的财宝上,但也透出几分怯意。

秦缃与语嫣亦是诧然万端的,此时的秦戈竟似换了一个人一般。

终究为贪欲所驱,地上散落的财宝染着血正是致命的诱惑,他们嘶吼一声,举刀朝秦戈砍去,秦戈的目光在扫到秦缃的那一刹那,倏然失了那种惨烈的恨意,眸底幽深深的满是沉郁的黯然与隐忧,甚或秦缃感到有一丝深挚的情意在他眸中飞快闪过,那一眼凝聚了太多太多,被凄惨的冷雨打得沉重,他面上刻骨的悲戚渐渐凝成了释然与疲倦,他从徐夫人手中取下那枚狗尾草环佩,同时拾起一尊足足有两个拳头大的镶玉缀宝貔貅金雕,从贼人脖颈上拔下镰刀,目光定定,回眸的一眼似极轻的叹息,朝秦缃衔出最后一抹极苍凉无力的笑意,再回首时已是破釜沉舟的决然。

秦缃转瞬了然,心痛如绞,刚要大喊“不要!”,他疲倦憔悴的身影已隐没在暗影之中。

那两名贼人何尝能放过他手中金宝,大喊着猛追上去……

耳边哗哗不息的水声昭示残酷的现实,秦缃几乎不能自持,朝那贼人厉叫道:“在哪儿?!你快说人在哪儿?!”她狠狠一脚踹在那人的臂上,贼人喉中有痛苦的咕哝,他费力半举起右手,食指正指着一旁湍急的河。

秦缃泪水已无力涌出,她怔怔地望着河水,愧疚悔痛让她捂住脸深深啜泣起来,伤筋动骨。语嫣在一旁徒劳地安慰她,天边有冷的青色一寸寸蔓延,雨夜的一切似乎都从未发生过。

秦缃一路上紧握着那枚狗尾草环佩,心中猛然浮现与他一起仰望玄北星的画面,是你提出的要和我一直看星空的,为何,却先食言了?心中他似乎还在,依稀间,他粗眉一挑,咧嘴而笑,露出一嘴白牙,嘴角蓬勃的喜悦无声无息漫了开来,“小女子一言,一样驷马难追……”,依稀间,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龙脑香仍缭绕在身边,那样温和俊朗的面上即使在夜里也似笼了一层薄薄的阳光……秦缃心中一痛,泪无声无息,仰头望去,玄北星光黯淡,寂寥空落地挂在天际,也似哀悼这一切。

徐夫人勾结外贼,敛聚家财,背弃秦家,尸身未能葬入祖墓,只在十里之外的寻常墓地入土。

入殓时竟在她手腕上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纹青,乃三条黑蛇相互交缠的图案,秦广知晓后面色一沉如阴霾密布,不发一言,俨然这背后似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终究是秦家的罪人,也无人再管这些。唯有秦枫痛不欲生。

秦枫管教不严,妻子与府内侍才通奸良久都未曾发觉,一把年纪仍自蒙羞受辱,殁偶丧子之痛更让他心伤如灰,整日以酒消愁,醉生梦死,从不出金梧馆,时值夏令,梧桐碧叶深茂,一到凄风雨夜,摇曳萧索,凄苦莫名,秦枫往往于冷雨下饮酒,苦泪和入酒中,与心中焦苦悲楚一起下肚。

秦缃亦悲切恍惚了一个多月,恍然间他似乎还在身边。半夜会依稀听到夜莺啼鸣,秦缃从噩梦中猛然惊醒,急促地下床开门去看,可是唯有一地清冷月辉,人已不在……

每次路过解语阁,海棠再灿烂,在她眼中也是失了颜色的,暗沉的阁楼渐生萧索之意,她会含着泪坐在门前那尊石凳上,自饮自酌,心伤无限。

如果他在就好了。秦缃饮下泪意,苦涩地在花落纷纷的风里,凄楚地笑。

无论怎样深刻的悲伤,总是会被时间冲淡的,秦缃似乎也能将对他的冥思化为一股温暖的力量,充斥心间。

元淑的“病”好了,玄武为饰家丑,不再计较。秦府内渐渐恢复了常态,只是恩宠一跌千丈,永不及往日,与其他家族来往也渐渐少了,逐渐有衰颓之意。

破格升为三等侍才的秦缃并不快乐,白蛇的谶语成真,她虽逃过血光之灾,但却永远看不到他的笑了。如此换来的擢升她宁愿不要。

秦府的势衰并未平息元淑的怨气,凤仪宫中,她摇着金绣锦羽扇,冷冽一笑,“这招甚合本宫心意,你照办就是!”

于是风云再起,深夜有黑影在府内隐现,进入各殿各厢轻便如入自家。

当夜,阴云沉沉,不见星光,秦缃正要给许冰清端送玉山碧翠,碧莹莹的茶水在琉璃雕觞中泛着清丽光泽,茶香悠然清远,秦缃也因之淡了些愁绪。

步伐匆匆,迟了只怕她又要呵斥几番,她一袭蟹壳青的十六面裥裙轻盈摇曳,在清梅园中穿梭而过,未曾留意到一株老梅树上伏着的黑影,碧莹莹的鼻烟壶泛着冷光,从细窄的壶口滴下三五滴赤红如血的液体,正好坠入秦缃端着的茶盏中。

听雨楼里烛火摇曳,许冰清饮完玉山含翠,手中琉璃盏摔在地上成了碎片,她捂着喉咙,面色痛苦得扭曲,双眼似要爆将出来,瞬时便布满赤红血丝,骇人可怖。

她恨恨惊恐地瞪着秦缃,声音嘶哑,“你给我喝的什么?!”

红烛被她颤抖的臂拂落,室中一下子漆暗一片,秦缃心中惊悸万分,更有千重疑惑,她呆愣片刻,伸手要去扶许冰清,却被她狠狠推开摔倒,许冰清疯了似的举起案上白瓷水壶就往嘴里灌,片刻一壶水就被她饮下肚,她却仍自如夸父般焦渴不已,夺门而出,朝院中那口水井奔去,还未到,便已倒下不醒人事。

附近的侍婢见了吓得大叫,慌忙大喊,很快府内大夫来了,将许冰清抬到床上,均一个个皱眉咬牙,双手上仍有残余的高温,许冰清的肤色渐渐成了深红,似若血液从每一个毛孔浮到皮肤表面。脉搏则是凌乱疾快的,眼见是中了剧毒,可几位大夫一时也不知中的是何毒,急得满头大汗,踱来踱去。

秦缃已被几名力大的侍才绑住,几位侍婢均一口咬定,秦缃一进听雨楼,不久楼中就传来茶盏摔碎的声音,接着许掌事就疯了般跑了出来。

秦缃也呆了,此时人赃俱在,她百口莫辩,只丧着头一语不发。慕幽闻言她被腊梅席的扣住了,急忙赶来,一见许冰清的模样亦是吃了一惊,她迅疾镇定下来,拿过侍婢手中的银著夹起地上一片碎片,银著迅速变黑,冒出赤色的烟来。

她赶忙掩鼻,已有了几分把握,肃声道:“若本掌事所猜不错,这应该是南疆特有的赤焰金龟蛊。性极炎烈,中蛊者会全身炙热若火灼,肤色深赤,三日内便会因体温太高而脏器衰竭而死。”

众人一听皆是大惊失色,目光纷纷投向秦缃,慕幽瞥了她一眼,摇摇头,“正如本掌事所说,此蛊乃南疆所产,秦缃一介侍才怎会有此毒物。本掌事可以担保,此事她绝不知情。”

慕幽说得颇为郑重,平常一向冷若冰霜的她也甚少为他人开脱,故此话颇有重量,众人再经仔细一想,便也打消了疑虑,给秦缃松了绑。

秦缃感激地看着慕幽,她神色却依旧冷淡,目光飞快从她面上扫过。这时,秦广在楼外听慕幽所说,面色大变,疾步至榻前,只一眼面色更阴了几分,再一搭脉,沉声道:“的确是赤焰金龟蛊!”他急切地掰开许冰清的眼睑,眸光一跳,眉间皱纹因急愁而愈发深邃,急切喊道:“快!快把三合寒香拿来!”

三合寒香珍贵非常,一直藏在千佛塔内,从听雨楼到千佛塔少说也要一刻,慕幽顾不得许多,接过秦广腰间的千香令,立时朝千佛塔疾奔而去。

千佛塔乃秦府禁地,建在养心湖中央的碧螺岛上,一共十七层,每一层皆藏有珍贵无比的奇香,而在最顶层则供奉着上古奇书《天香幻梦录》。进出皆需秦府最高灵符千香令。

事情紧急,慕幽举着千香令一路畅通,拿到用裂冰瓮装着的三合寒香就往回赶,再到听雨楼时,许冰清肤色已至赤褐色。

秦广赶紧运气,集聚在右手之上,使其不受寒气所侵,从裂冰瓮中取出一颗晶莹剔透微带冰蓝色的水晶珠子,正是绝顶稀有的三合寒香。一股寒冽清冷的笑意四散开来,整个听雨楼仿佛刚下过一场大雪。

手中寒香仍自散发着苍白寒气,慕幽忍住冰清身上的灼热,用力将她下颌掰开,秦广迅疾将寒香送入她口中,随着一阵白烟从其口中冒出,许冰清的肤色渐渐变成苍蓝色。

秦广摇了摇头,“只怕三合寒香仍不能解除赤焰金龟蛊的炎毒……”他将手在侍婢端来的热水中浣过,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不知凌玥湖底的隐月甘泉是否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