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儿回来的快,她方洗了脸,梳了稚嫩发髻,和上一袭红衣灼灼的衣裳,她尚记得祖母没过世时喜欢喜庆,而那时的她年幼,固执的喜素色。祖母虽未曾责备过,但显然日子久了她这小孙女也不大讨她喜欢了。
从双儿口中得知,夜离正在膳堂与夫人和祖母用膳,这夫人姓叶,单子一个言,并非夜缨生母,她生母宋氏早难产辞世了。
夜缨琢磨了一翻,让双儿取来了针线,双儿惊讶的发现,她家小姐平素最讨厌刺绣,怎的心血来潮要在荷包上绣双生莲!
然,夜缨的小心机岂是旁人能猜透的,就算有人看穿,于这只有七八岁的孩子怎么也不会相信。
身体,是掩人耳目的最佳道具。
她熟练的拉着银白丝线,心里不由自嘲一笑,她儿时太过娇惯罢,而后年长遇上苏然后才深究着蜀绣,心心念念要为他在蟒袍上绣出别样风采,没想到,学了两年,换来的是送命。
心不在焉不免扎了手,双儿乱了阵脚又是打水又是擦药,她推开双儿淡然笑道:“这点疼算得了什么?”
双儿不明白,愣在一旁,夜缨掂着荷包抛得老高又不偏不倚落在手心,碾转着步子往膳堂去:“这点痛,比不了毒酒腐蚀五脏六腑。”
踩在青石板路上,抬头,细碎刘海下,一双剪水眸子,墨色晕染,星辰缀点,眼底透着的是不合年龄的决然。
既然老天让她再活一次,她必然不会辜负天意的良苦用心,自当好生活得风光自在。
轻车熟路的到膳堂时,将近,屋内一派其乐融融耳语,夜缨微怔,嘴角抿了天真的笑,至门槛便兴高采烈笑道:“祖母!你看,我昨晚绣了一个荷包!”
她扬着手,微胖的小手里攥着正是方才的作品,嫩黄的底衬着翠柳荷叶,银白莲花,煞是巧夺天工。
三人一愣,像是一家人正团聚,突然客人造访,纷纷搁下碗筷。
夜缨余光瞟过叶氏僵硬的笑心头一阵快意,脚下却是疾风扑倒在祖母怀里,嘟起嘴来略带撒娇,很是不习惯,还是娇嗔道:“祖母,你看我昨晚熬夜给您绣的荷包,喜不喜欢?”
老太太怔忪片刻,颤巍巍接过她手中小巧的荷包,浑浊双目里闪过一丝亮光,花色均匀,绣功细腻,用指腹摩擦,还丝毫不割手诧异道:“莲生双,这真真是你绣的?”
“当真!”夜缨使劲的点了点小脑袋,也不怪祖母惊愕,她至小是什么性子,她最是清楚,依仗着父亲宠爱,蛮横无理,娇惯得十指不沾阳春水,不如夜离讨人喜欢。
“哟,真看不出来,你这小丫头还能有这能耐!”老太太赞赏着,边将荷包递到叶氏母子跟前:“瞧瞧,瞧瞧,这丫头手艺不比离儿差,离儿也看看。”
夜离尚不足十岁,小眼遗传了叶氏,直鼻丰唇体了爹爹,模样随算不上妖娆,也算得艳丽。
夜离捏着荷包,指尖不易察觉的收拢,将荷包紧紧捏在手心,嘴角却带了笑,正欲言其它,被夜缨抢先一步,“祖母见笑了,缨儿手法拙劣哪抵得上姐姐凤毛麟角。”
老太太一听,这绣功过人且不居高自傲,这等小小年纪便懂得谦虚谦让,真是难得,顺势揽着夜缨坐在旁侧,命人备了碗筷一齐用膳。
叶氏母子虽有不甘却也无从挑唆,夜缨只取荷包来讨老太太褒奖一番,叶氏大可言她个轻浮,而偏偏这夜缨又菲薄自身,进退恰当,就算再刻薄也挑不出一根刺来。按照夜缨往常的性子,绣不出这么好的花色来,一张笨嘴从来都缄默寡言,叶氏暗自皱眉,面上只得忍气吞声笑脸相迎。
饭桌上,听祖母讲起十五得去大慈寺进香,夜缨忆起这事来,算了算,这个时间该是她八岁的时候。
她扒着米粒,忍不住的眉眼弯弯,八岁!正是‘天真无邪’的锦上年华啊!
十五的大慈寺进香,她记忆深刻,那日去的只有四个,她,夜离母女和租母。那天该是风和日丽,夜离告诉佛祖太过庄严肃穆,不如在她衣着上画些花花草草多喜庆。
那时的她,傻乎乎的从夜离那取了女子胭脂往佛祖金装上抹,这一大人生败笔无疑让祖母迁怒于她。
更深的故事发展,祖母卧病在床染了恶疾,从此撒手人寰,叶氏总在爹爹面前谗言,说是她惹怒了佛祖才会害了祖母。
今时今日,她势必不会再重蹈覆辙。
可偏偏,十五的这天,铅云低垂,如同一张墨色晕染的毯子掩盖了整个晴空流光,风沙过吹得人睁不开眼。
夜缨梳了个公主髻,发间一朵琉璃夕颜簪花,持了三十六骨的梅画油伞出了院门。门前的海棠花经不住狂风乱骤,她小心翼翼的找来竹竿将它绑得牢固些。
天不如那日的天,人竟也不似那日的数,夜离染了风寒宅家休养,于大慈寺去便徒留三人行。
夜缨很不明白,难道因她重生整个世道都改了谱?
这些太过无影踪的真相她无从得知,只得乖巧的坐上轿子,沿途剥开橘子喂老太太品尝。
老太太已八十高龄,但身子骨健朗,鬓角白发梳得整齐,头上珠花伶仃脆响,贵气逼人。她坐在夜缨身侧,岁月刀刃在她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一路含笑,眼睑下捻出深深的褶皱,她说:“缨儿,今日随祖母进香,可有什么愿望?”
夜缨抬眼,明亮的眸子里秋水滟艳:“孙女的愿望便是望祖母能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老太太一听,更是乐的眼眯成线,嘴上责备她:“小小年纪,如此油嘴滑舌!”
“没有!缨儿说的可都是心尖尖上的话哩。”随口的胡诌,这些日子以来她越是熟门熟路了,她夜缨只是一介女流之辈,亲娘去的早,爹爹政务繁忙,她死了一次才明白,她在相府唯一能倚靠的便是祖母这颗大树。
靠牢了,再拉拢二哥,三哥,这样一来,对付叶氏与夜离又容易了许多。
两人的欢声笑语不断,叶氏只能偶尔插句话,当一朵绿叶陪衬着讪笑。
抵达寺院门口的时候,淅淅沥沥的细雨便如约而至,老太太遣散了夜缨由叶氏扶着往寺院里行去。
夜缨一个倒是无所谓,她本以为一切皆是按照记忆中的命运事态轮转,现下看来只能见招拆招了。
当然她不会再笨得落了夜离的套,前世她只是觉得这个姐姐体弱多病温婉如斯,一次次的凭着宽宏大量的心境去宽恕,最后才徒然擦亮了眼,亲情这种东西于她没有半分温暖。
大慈寺是洛阳百年老寺了,马车停在山脚下,撩开珠帘放眼望去,可见参天大树枝叶蓁蓁。杂草丛生的石板路一直延伸到石阶前,连绵的阶梯上现出的便是大慈寺院门,虽有修葺,却还是掩盖不了流年在柱梁上留下青白苔藓。
她无事可做,索性展开油伞漫步雨中,总不能与那群侍卫大眼瞪小眼。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顺着林间羊肠小道,愈发往里。
心里埋了事,她很想知道,若她认识苏然在先,苏然会不会喜欢自己呢?
直到徒然回想起那双狠毒的眼睛,背脊一阵凉意。抬头来已是林间深处,细碎的雨声弥漫耳际。
她伸出手来,雨伞滴落的水泽积在手心,浸在指缝间,从指间溜走。
想着祖母该差不多要回府了,她转了步子正欲往回走,一只白鹤惨叫一声,木然落在了她眼前。
雪白羽毛沾了银白的水珠,脖颈处俨然一个血洞,汨汨的往外冒着血泡,一支金色的箭矢是它致命的伤。
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夜缨有些不知所措,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白鸽扑扇了两下翅膀,最终没能飞起,瞪着眼送了命。
良久,雨越发大了些,铺天盖地似要将整个大地都淹没,她僵着身子动了动,正欲抬脚离去,远处传来马蹄纷沓的声音。
转角出的杨柳树下,露出了一角玄衣,紧接着是一匹枣红色的马匹扬着前蹄四脚驻在她面前。
二八年华的少年白绫束发,青丝驮了雨水耷拉在肩头,欣然身姿坐在马鞍上俯视着她,上扬的浓眉,素净的脸,一双桃花眼映着她的剪影。他放了缰绳,跃下马来,拾起地上的白鸽,放进马背上的布袋里,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过罢,这才拱手道:“方才惊扰了小姑娘,真是抱歉!”
夜缨秀眉微蹙,这人她从未见过,为何重生的命运里突然出现?她不得不警惕,悄然往后退了半步,回道:“没事的。”
男子瞧着她那半步之间的距离,受凉而泛白的薄唇似笑非笑,“小姑娘孤身一人行驶在这深山,我带你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