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句话一字不落的收入苏景策灵敏的耳朵,只是欣然笑了笑,跟着她一同入了厅堂。
夜缨没想到,三念着一名讳想来该是偏偏公子,温文尔雅,可正与爹爹侃侃而谈的人哪有半分书生模样,粗狂魁梧的身材,还有那从鬓角一直纠葛到下巴壳。还真有点明白这名字的含义,三么,五大三粗的三!
夜传颂见二人一前一后进屋也没多想,顺势牵着上前来的夜缨向苏景策介绍道:“这是臣的小女儿夜缨。”
苏景策甚是和蔼的笑着,夜缨瞧着他风流样,扭扭捏捏,不甘不愿的福声问安:“夜缨见过王爷!”
‘王爷’二字她咬的极重,打心眼里从来就没当他是个正儿八经的王爷。
“免礼。”苏景策泰若自然举止大方,还若有其事的打量夜缨片刻称:“相国真是好福气,生得这么个灵气逼人的好女儿。”
夜传颂连连谦虚,“多谢王爷抬爱,我这女儿除了会写一手好字,绣些小玩意儿,倒是挺机灵活泼的。”
“能写字?那本王还真想一睹妙笔。”苏景策边说边移步到顶座太师椅旁,下人沏了茶。他执着雾霭腾腾的杯盏,掀着杯盖荡了荡澄明的汤汁,带着征询的口吻问她:“可愿写副字赠予本王?”
夜缨皱着秀眉,秉着习性本想白他一眼,但碍着爹爹颜面,一个白眼正往外丢徒然演变成月牙般的眉眼,浅笑吟吟,“王爷哪的话,只是夜缨笨拙,哪敢在王爷面前班门弄斧。”
“无碍的,写得好与不好,本王定当留个纪念。”苏景策再次出言,这句话让她无从反驳,只能恨恨咬牙,这家伙分明就是跟她过不去!
她一个九岁的孩子,这晋王也真能狠心与她这孩童执拗!
夜传颂见他如此相求,有机会让自己女儿发光发亮怎能错失这等良机,赶紧让人准备笔墨纸砚来,定让夜缨好好露一手,也让相府长长脸。
她拿着笔久久不去蘸墨,这字她前世来唯一能称得上才艺的也只能勉强算数了,谈不上一字千金,好歹也能媲美大多史官。
那时在相府处处受人冷眼排挤时,她甚至有时候想逃出相府逍遥自在,说不定给人写写对联,刻刻牌匾还能混及温饱。
至于,白送苏景策一副字她还真不知道要写些什么。
这时,叶氏正带着夜离姗姗来迟。夜缨小心翼翼的驮了墨,笔杆是上好的玉石,握在手中有浸浸的凉意。细软的笔毛在洁白的宣纸上搭上第一笔:衣冠楚楚,玉面禽兽,笑如春风,口腹蜜剑。
四个词,褒义贬义各两个,秀气的楷体,落笔虽称不上苍劲有力,但确是柔如水,细如棉,让人一看便是大家风范。
她隔了笔,在宣纸上吹了吹,淡淡的墨香渐渐干去,提着一角呈在苏景策面前:“这是奴家送王爷的字,王爷可喜欢?”
苏景策看着她明媚的双眼丝毫没有戏耍之意,暗叹真是会装,他敲着绢扇在手,若无其事称赞:“小姐的字真写的不错,三念收起来送到天涯坊装裱,放在本王书房。”
叶传颂手心涔涔冷汗,他第一眼看这四个词险些魂不附体,没想到这晋王真是好度娘,被自个女儿骂了还能这般平静。但终归苏景策是皇亲国戚,还是个大将军,年轻有为,不是他这个丞相能轻易得罪的,在苏景策转身的空时,他肃穆的小声指责道:“这字是能乱写的?真是白夸你了!”
夜缨弩了弩嘴,完全没有犯错的自觉,那些字是她看到夜离想出来的。
三念从她手里结果宣纸,毕恭毕敬捧在手上退下。夜传颂一刻也未卸下,领着苏景策又热情的为他介绍了夜离这个长女,不过苏景策的态度好像淡薄了不少,只是称如花美眷便没了下文。这才晃晃悠悠端坐在太师椅上,掂起温凉的茶盏轻抿薄茶说明了此次来意:“宫中开设学堂,皇兄的意思是让本王寻些皇孙贵族到宫中陪同皇太子殿下念书,所以来看看老丞相府内可有适合人选。”
夜传颂神色微怔,坐到旁侧的檀木椅上疑惑道:“宫中有此等大事,老臣孤陋寡闻了竟未曾听闻。”
“这是宫闱秘事,当然不能朝堂正议。”苏景策眉稍微挑,显然是不乐意叶传颂的质疑,紧接着扫了眼夜缨,“本王看这小姑娘倒是挺适合,虽只是陪皇太子伴读,但,相爷该是了解其中辛秘。”
他意味深长的一语惊醒了叶传颂古谭一般的心,这伴读事小,那若是被皇上或是太子看重那就是飞凰成凤的大事!他这相爷虽是天朝功臣,只是却是个平民人家,要是能与皇室沾亲带故,往后在朝野的日子又是不同。
思前想后,他正要答复,夜缨却突然站了出来:“我去!”
两个字很清晰的表达了她的意愿,刚开始还琢磨着苏景策来没好事,这回总算靠谱了一回。陪着苏然,她想这是一个上天赐给她的良机,日久生情这种东西谁又能笃定呢?
“哦?那丞相意下如何?”苏景策询问家长意见,叶传送却面色窘迫,瞟了眼伫立在椅子后的叶氏母子二人,尴尬回答:“那还是得容老臣准备准备,毕竟两个小女儿都未曾出过门口,总得体面些面圣。”
苏景策眸光收了众人表情,嘴角蕴笑,放了茶盏,起身展开折扇来:“那好,准备好了便送到晋王府罢,本王还有要事处理,等处理好了便带她一同进宫。”
夜缨怀着忐忑心情恭送了晋王这尊大佛,忍不住就要往西厢跑去,她要收拾行装,她要去见苏然,日日夜夜,朝朝暮暮!
她方抬脚,便闻老臣想干咳一声,顺势驻了步子,不明所以的看着三人,顿时有了恐慌:“难不成爹爹不想让缨儿去皇宫?”她敏感的瞧着叶氏拽着爹爹的半截袖口,连连退后了几步决然道:“我一定要去皇宫,一定!”
叶传颂撇开了叶氏拽着袖子的手,这个微小的动作让夜缨吃了颗定心丸,又听他拍着自己肩膀嘱咐着:“衣服不用带很多,隔三差五爹爹回去看你,带上双儿,有个什么事让双儿出宫报个信。”
这样的爹爹,她从未见过,一时间酸楚从四面八方向她扑来,第一次感觉到亲情的温暖像是潮汐转眼便要将她淹没。夜缨捻了眼角湿润重重颔首,浓浓的鼻音里只剩感激:“谢谢爹爹。”
但是,夜缨没有想到的事,天是会变的,人是会变的,就连感情也是摇摆不定的。
那晚,她收拾了很多东西,除了必备的衣物,就是一只雕着鸳鸯相依的白玉竹管的笔。她想既是陪他念书,自然要画下他的样子,他儿时的模样。
等着东西都备齐,让双儿带上,自己去与爹爹告别,静谧的夜,墨色的天色,挂着繁星如许,月如圆盘,这个相府像是笼了层薄纱,飘渺的美。
这时已是初夏,蝉鸣蛙噪,萤火虫点点绿光在夕颜花藤的空隙里扑飞,整个温度也是鲜有的凉爽。
她步过花园,走过一条长长走廊远远便见书房的烛火如豆,半掩的门案里依稀有人影晃动。
夜缨心头一喜,轻快的步子片刻便至门前,去推门的手却硬生生僵在半空,最终无力的垂在门案上的芙蓉雕花花蕊上,指尖深陷其中。
书房里不止叶传颂一人,她听的出那般刻薄的声音,那般锐利如刀的声音,声声划在心上,一刀,一刀血汨汨从伤口处往外冒。
“老爷,夜离可是您的孩子,你难道不该为她的前程考虑?”叶氏的声音很大,她不想听都不能,“夜缨只是那红楼女子的女儿,是不是你亲生的还是问题,你就这么打算让她去宫中?”
伤人的话,只是伤了她,叶传颂一声也没吭,夜缨轻蔑自嘲,怕是爹爹她也觉得自己来的不干不净,或许从没当她是亲生女儿罢?
叶氏的话没有间断,“我才是相府的正夫人,想当初那贱人将你迷的晕头转向,最后背着你与其它男人幽会老爷你又不是没瞧见,还好是难产死了,不然这相府还不知道要被她闹成啥样!”
“我辛辛苦苦把离儿,北儿,倾羽拉扯这么大我容易吗,就这么一个进宫伴读的机会您也偏心夜缨,你还有没有良心了你?”
叶氏哭哭啼啼,几欲快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许是叶传颂受不了她的呱噪,又或者确实也如叶氏说的那样厌恶夜缨及夜缨生母,吼了一声止了叶氏哭闹,接着安抚道:“去让离儿准备准备,我去找晋王打个商量,最好别让离儿在宫中给老夫惹什么乱子!”
夜缨苦笑,送开了雕花伏案的手,颓然沿路折返,原来,原来,不管她再怎么努力,在相府她不过就是个外人,夜家就像是一个牢牢围起来的圈子,就算她挤破了脑袋依旧是个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