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厚重的云絮遮掩了夜色,繁星不在,月色稀薄,黯淡无光的相府连萤火虫也不知所踪。
夜风拂过,缭乱了她的发丝,园中枝叶蓁蓁的梧桐树沙沙作响,她隐隐瞅着一身影站在跟前,英姿飒飒,他清脆醇厚的声音,如同雨中一把纸伞,如同银装素裹中的一轮冬阳,如同碧波西湖上的一叶扁舟。他说:“跟我走。”
夜缨第一到晋王府,却不如想象中的富丽堂皇,不像是王孙贵族住的府邸,更像是山明水秀处一处清闲山庄。
若不是入府时,褐木牌匾上有着‘晋王府’字样,她真会误认为闯入哪个员外庄园。
门墙上皆被枝叶藤蔓掩盖,进内,是一条月白的石板路,一直延伸到满园的杨柳拂发,树节间高挂着灯盏,映出一派渺渺无影的朦胧,沿路是些开到荼蘼的花。
夜缨心情舒畅,一路摘柳抚荫,“你这王府是植物园?这柳树遮的都看不见树了!”
苏景策挑了拂眼枝桠,看着她雀跃的模样,眸光沉沉:“你就不怕来了我这植物园把你拐跑了?”
“拐去皇宫,我乐意!”夜缨毫不遮掩对那红墙绿瓦宫阙的憧憬,转身后退着走:“你为什么不选夜离进宫?爹爹的意愿是让夜离入宫伴读的。”
话到此,她明眸里一闪即逝的失落,原本他认为爹爹是爱她的,她心念的复仇在那句温暖的话下曾经动摇,没想到,自己的一片赤诚换来的是对夜离的偏袒。
“谁说要带你入宫的?”苏景策玩味一笑,“不过是编个合适的理由把你骗出来罢了。”
夜缨挽着一条柳枝,蓦然愣住,纳纳不明他笑意何为,“骗我?难道根本就没有伴读这回事?”
苏景策颔首,“你为什么这么想进宫?”
夜缨脸色煞白,但在昏暗的光线下不大显眼,她进宫无疑是为了苏然,心心念念就想去见她,上辈子他对她的误解太深,这一世她想先入其主。没想到苏景策却木然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刚刚萌生的喜悦又刹那间暗淡无存。
苏景策绕过她走在前面,前方柳树无几,开阔的视野里是亭台楼阁,他敲着折扇,声音从远处传来:“你只需跟着我三月,三月后再入宫。”
“什么意思?”夜缨更是莫名找不着北,望着他欣然背影,一袭青衫溶于夜色,在飘扬的柳絮间模糊。
晋王的想法向来不是人能揣测的,夜缨遇到三念的时候,他正将那副褒贬相衬的字抱在怀里,装裱的眶是紫竹,很朴实的雕花相钳。
三念带回的不止那副字,还有在相府的双儿。三念说:禀王爷的命令,已经去相府打点好了一切,相爷已经知晓姑娘现在已经在晋王府了。
这个打点,自然是断了叶传颂让夜离进宫的事,夜缨不明白,既然是伴读为何要等到三月后?
三念也只是含糊的说:“应该是还要经过训练吧,毕竟是皇太子殿下的伴读不是。”
夜缨渐渐释怀,她前一世被指婚做了不足数月的太子妃,其实是阴差阳错。那日夜离同她出府在桃花岭上游玩,不料夜离被蛇咬伤,她背着夜离去城中医馆求医,遇上了微服出巡的皇太子苏然。
那时,他问起身份时,她只是说是相府的人,后来宦官上门求相府两个小姐丹青,弄混了身份。
苏然于是求皇上指婚,指的是她这个相府二小姐。之所以说是指婚出错,是因往后的日子,苏然频频对夜离的好。
苏然在她指婚之前是有婚配的,只是那是个宫娥不能入皇室族谱,产了小皇孙后便不知所踪。
苏然对这小皇孙甚是宠爱,夜离却在那年挟着同游西湖从船上推下了水。
往事一幕幕在心涧,让她闷的有些喘不过去,夜已更深雾重。她住的是晋王府一处别院,站在围栏旁看着庭院里一处假山,溪水潺潺深吸了口气,坐在围栏上靠着梁柱,缓解着沉重的心情。
笛声悠扬,不知是何时响起的,也不知是何处传来,婉转的音节像是一点点抚慰心灵的仙药,听在耳里怡人心神,闭上眼,听着便觉昏昏欲睡。
迷糊中,她梦到有人拿了绒毯盖在她身上,醒来时,发现自己居然在房中的床榻上,银色被褥绣着牡丹纹络,抬眼正撞见那张俊朗的脸。
苏景策半靠在一旁的菱花椅上,把玩着一支碧色竹笛,见她醒,淡色薄唇浮出淡笑:“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那么想进宫。”
夜缨揉了揉发酸的脑门,青丝没有簪花的禁锢,像一匹黑缎子披在肩头,散乱开来的发丝遮了半张脸,良久她开口反问道:“女孩子都梦想着皇宫,这样需要理由吗?”
苏景策若有所思的凝视着她半刻,轻疑道:“那女子为何会对牢笼一般的皇宫心生向往呢?”
“因为”夜缨一时哑言,她不知其它女子如果想入宫是为了什么,她的理由是再简单不过,只是为了一个人。顿了顿,秋波流转,她有了结论:“皇宫是天子的家,天下之大,其它地方只要有心轻而易举便可涉足,而皇宫却不是想进就能进的,每个人都有好奇心,我一直想皇宫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而苏景策却噗嗤笑出了声,缓缓走到她面前,弯下腰将滑落在地的被褥提起,掖在她身侧,“你可知你说谎的时候,总是会东瞄西看?”
夜缨木然又是一愣,一张小脸渐渐发烫,红晕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际,为了掩饰尴尬她故意高了嗓音,辩解道:“我怎么就说谎了,我说话就是会东瞄西看,你别以为很了解我似的!我俩相识才几天!”
苏景策坐在床榻上,若有其事的算起来:“去年的一天加上今年的今时今日该是两天!”
“对,就是两天!你才认识我两天,你拼什么说的好像认识了我几年似的!”夜缨撇着嘴不满,索性钻进被褥里,薄荷香的被褥盖过脑门,将自己置身一片黑暗中。
心砰砰跳得厉害,她从前一直都没发现自己说谎时的小动作,被苏景策这么一说地有了心虚。
她不想让人察觉她与九岁的孩童不同,可是遇到苏景策总是会不经意间说出一些成年人才会说的话,也总会控制不住生出成年人的心智。
在她看来,这苏景策就像阴魂,总是不散,只要出现,准打乱她的生活,没什么好事。在黑暗中努力回忆着前世她干了什么坏事,是不是哪里对不住苏景策这尊大佛了,埋头苦思半晌,还是没有头绪,上一世生活里除了夜离与叶氏这对母女,再加上苏然,根本就没有人来撩动她平静的生活。
前世过往云烟思索了个遍,这才觉得被褥里好闻的薄荷清香有些熟悉,本来消下的滚烫猛地又附上了两颊,她掀开被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看着苏景策诧异道:“你怎么还不走,不要告我这间房是你的居室!”
苏景策桃花眼挑了挑,“你怎么知道?”
“”
一声乱嚎响彻王府,夜缨只能说苏景策变态,忒变态了,好端端的一个王爷,一府之主居然住偏房,住就住了吧,为什么偏偏让她也住进来?
天地间一声惊雷,直接把她劈了个外焦里嫩,懊恼后,她唯一想的便是和衣穿鞋,就算露宿墙角也不在他的床榻里。
苏景策矫健的将她鞋踢得老远,语气中有了丝不悦,“我以前是睡着了,数月前住书清堂去了,这被褥也都是下人新换的,那点不合你意了?”
“真的?”夜缨问,瞧着牡丹花色的银丝被褥妥了心,苏景策再变态也不至于用这么女孩气的被子不是?
苏景策板了脸,“你是睡不睡了?”
“睡!”夜缨干笑,她反应有些过激了,一个九岁的女娃娃是不该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这类原则的,方躺下,她就开始下逐客令:“你站着我怎么睡得着啊,你走,你走。”
苏景策抚额,“这是我的府邸,我想在哪就在哪,睡个觉怎么这么多要求,其它孩子该是希望人陪着,装也不知道装得妥帖些。”
说着,踱步到菱花椅前拾起绒毯往门口行去,夜缨傻愣的目视着他从容的跨过门槛,伸手合上门扉,将门外的大片夜色隔离。
他说什么来着?夜缨脑袋有些转不过弯,他说:装也不知道装得妥帖些!
心一紧,她赤脚踩在地上蹭蹭开了门,而门外却没有那人身影,微凉的风拂上她的面,夏日的风不该如此的凉,凉彻骨髓。
围栏旁有着幽兰摇曳,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苏景策已经知道她并非九岁?怎么可能?她本来就是个异数,细数天下还有谁同她一样死后重生?
要他只是猜测还好,必定她自认为在苏景策面前频频露出马脚,以后稍加悉心注意就好,但每每面对苏景策,就很难已九岁的心思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