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了,来吊唁的人也渐渐稀少,除了至亲好友,其他人都相继离去了。康华到楼上看母亲去了,康鸿和康平相对坐在父亲的遗体前,满脸哀戚。而康鸿除了伪装悲哀,更多的却在想着究竟是谁背叛了他,这是一个整晚都困扰着他的问题,一时找不出这个人,他就一时不得安宁。
不行,我不能耗在这里坐以待毙,他想。
他起身走到康平身旁,轻轻揉了揉额头:“阿平,我头很晕,我想先回去休息,明天一早就过来,你告诉大哥一声吧。”
康平抬头关切地看着康鸿,“二哥,要不要紧?要不,我叫林抗送你回去吧。”
“就是头晕得厉害,估计休息一下就没事了。我还是自己回去吧,就不麻烦林抗了。”说着,径直走出了大厅。
康平呆呆地看着静静躺在松柏丛中的父亲,悲哀就像龌龊的老鼠在不断地啃啮着他的心。他多么希望父亲只不过是睡着了,他还会醒来,还会像以前一样慈祥的、微笑的看着他。他尽力地想着过去跟父亲在一起的快乐时光,企图以此来冲淡心里的哀痛,可一切都是枉然,悲哀不但没减少,反而在一点点加深。
下午母亲打电话到公司,说要跟父亲去公司看看,他很高兴。从小到大,父亲就希望他能成功,不是那种在他庞大家族产业庇护下的成功,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功。在父亲的熏陶下,他一直拒绝父亲的帮助,他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成功。现在,他的广告公司已经在同行业中崭露头角,他多么希望父亲能看到他成功的那一天。然而,父亲却这样悄无声息的走了,留下了一个永远也无法弥补的遗憾。
泪水滑出了眼眶,沿脸颊慢慢流下来,他能感受到那热热的温度。韦洁不知何时下了楼,走到了他身旁。
“康平,少想点吧,”她看着他,声音低低的,那样温柔,那样细腻,那样充满了一种深深切切的关怀之情。
“嗯!”他点点头,一股暖烘烘的热流从胸口向全身迅速扩散开来。
“去外面走走。”她用纸巾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然后抓起了他的手。
他想拒绝,他不想让自己跟韦洁之间的感情再这样不明不白拖下去,然而,他却没有抽出手来,双脚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韦洁向外移动。他不知道为什么,无论在林抗面前如何坚决,如何信誓旦旦,一面对韦洁,他的那种意志和信念就会动摇,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玩弄林抗和韦洁的感情,他不想离开林抗,而潜意识又明确的告诉他,冥冥之中他在追求另一种东西。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他的灵魂被感情的乱麻紧裹着,却在无力地挣扎。
静夜里的灯笼和白花更加让人心寒,庭院里是一种让人压抑的安静,只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和重重的呼吸。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一直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走着,让满院哀哀之气充溢他们的沉默。
这种沉默让韦洁有了一种淡淡的惊惧,她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康平,轻轻叹了口气,又将目光移开,“没想到,伯父,竟然会,出这样的事。”她的声音因哀伤都有些颤抖了。
康平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碰了碰路边的灯笼。他又想起了陌生人的话,那让人惊悸和恐怖的话。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将双手紧紧抱在了胸前。
“你冷吗,康平?”韦洁见状,关切地问,“我们还是进去吧?”
“不冷,”康平摇摇头,迟迟疑疑的,神色间满是惘然和凄惶,“韦洁,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他看了一眼韦洁,将头扭开了。
韦洁看出了康平的不安和焦虑,伸手捉住他的双臂,将他的身子扳过来,使他的脸对着她,“告诉我,康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显得有些急迫。
“刚才,有陌生人人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爸的死跟二哥有关,”他的眼帘低垂着,游动着,“还说,下个目标也许就是我。”
韦洁一下怔住了,大睁惊异的眼睛看着康平,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呀?”在她听起来,这事的确不可思议。
“我根本就不相信这是真的,”康平说,“一定是有人别有用心。”尽管嘴里这样说,可他的心却从听到陌生人的话那一刻开始,就蒙上了一层抹不去的阴影。
“万一呢?我是说,万一是真的,那可怎么办?”她的心猛烈地跳起来,狂烈的,凶野的。这么多年了,他们都只在用默默的关注和思念维系爱情,现在终于可以真真切切地在一起了,却又面临这样的危险。“康平,你可不能有事呀?我爱你,我再也不要跟你分开。”她低叫着扑在他的怀里,将脸紧紧地贴在胸膛,轻轻抽泣起来。
他叹息着,轻轻揽住她温软的、不住耸动的身子。人类的感情为什么要这么复杂呢?天啊,我该怎么对待林抗和韦洁?难道,非要等到有一天,韦洁也知道了真相,他们两人都伤痛欲绝才罢休吗?
他抬了抬头,用手捧着她的脸,望着她。她泪眼朦胧,睫毛上还粘着泪滴,爬满泪痕的脸紧锁着深深的忧愁。这牵动了他的神经,搅动了他的心魄。他的心瑟瑟颤动着,重又将她搂在怀里,低声安慰道:“韦洁,我不会有事。在爱情的途径上,我们经过了漫长的跋涉,我们现在终于在一起了,为什么要让那些不必要的事情来伤害我们?韦洁,我不会有事的,不会的。不要胡思乱想了,从今以后,有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好吗?”
他的背脊挺直,胳膊更加强而有力地搂住她,眼里莫名其妙地泛起了泪光。在感情上,他感到现在自己的思想和行动完全分离了,他曾对林抗说过这样的话,现在又来对韦洁说,这究竟是一种欺骗呢?还是别的什么?他迷茫地看着黑黢黢的夜空,不知所从。
他们走进大厅的时候,秦妈正从楼上下来,见了他俩,急忙迎了过来:“阿平,我煮了肉丝面,已经给太太她们都送上去了,你们也去吃吧。”她的眼圈红红的,一看就知道曾经哭得很伤心。
“我吃不下,”康平看着秦妈哭红的眼圈,心里酸酸的。他四下看了看,不见林抗的身影,“秦妈,看见林抗了吗?”
“没有,”秦妈说,“阿平,你不吃东西怎行?我去给你端来。”说着,就要去厨房端面。
“算了,秦妈,”他立即制止道,“我还是自己去,你早点歇着吧。”他实在不忍心看她这么夜深了还要奔忙。
“这就对了,老爷在生,也不想看着,你这个样子的,”她哽咽地说着,看了一眼大厅中央康德超的遗体,又抹起了眼泪。
吃过面条,韦洁上楼陪康老太了,康平坐回到父亲的遗体旁,对已经坐在那里的大哥康华说:“大哥,讣告发了吗?”
“刚才政协的周秘书长来过了,说是讣告由他们以政协的名义,在市内各大报纸同时发布,”康华说,“追悼会定于后天下午三点举行,你看是不是太仓促了?他们还没把讣告发给报社,你要是觉得不妥,时间还可以改。”
“就这样吧,大哥,”康平说,“爸不会在乎这些的,我就是难过,爸辛苦一辈子,做了那么多善事,竟然,竟然这么个死法……”说到这里,他只觉喉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眼泪又流了下来。让他最难过的,还是陌生人说过的话,那些话无论是真是假,他都不再对任何人说起。
康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阿平,不要这样子,不要这样子……”他劝康平,自己却也抑制不住地掉起了眼泪。
这时,林抗推门进来了,夜风已经将他平时弄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吹乱了,脸上满是风尘仆仆的疲惫。康平见了,想起刚才跟韦洁在庭院里的情形,心里就深深地感到不安起来。
“林抗,你去哪儿了?这么久不见你?”他低垂着眼帘,不敢看林抗的眼睛,“饿了吧?我给你煮面条去。”说着,他站起了身。
“不用,我已经吃过夜宵了,”林抗一边说话,一边拉了张椅子在康平旁边坐了,“我去找飞扬了,让他这几天负责公司的一切事务,我就留在这边帮忙。”
康平知道林抗为什么要这么做,每次他最痛苦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林抗都会责无旁贷地留在他身边,而他呢,有时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的确需要林抗安抚,有林抗在身边,他会感到非常踏实。从小到大,除了父母,他从来没有像林抗这样依恋过任何人,甚至可以说是依赖,就连对最疼他的大姐康琳也没有这种感觉。
“林抗……”他扭头俯视着林抗,激动地叫了一声,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实在找不到用什么话来表达他此刻复杂的心情,愧疚,感激,慌乱,甚至惊惶。如果只有他们两人,他可以拥抱他,可以吻他,可以跟他一起进入美妙的欢爱世界。可是现在,他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不能用温柔的眼神好好看他。
“你坐呀,康平,”林抗看出了他的心思,轻轻拉了拉他的手。
康平顺从地坐下。哀乐也早已经停息了,大厅里很静,白炽的灯光就像大家的心情一样凄冷、幽残。两人都不再说话,各自安静地坐着,但他们却时不时的相互偷眼凝视,在眼神的激烈纠缠中,感应彼此的呼吸,聆听对方的心跳,他眼里、心里全是他,他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