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深夜,冷清的大街上,一名身着火红色套装的女子,东倒西歪,有一步没一步地,走在风月场所的后巷。后巷的住家早已就寝,黑暗的街道,一只闪砾不定的路灯微弱的闪着。随风飞起的落叶,伴着她酒醉的步伐,像乱而有序的舞步,正闻风起舞…

她,年方二十的妙龄女子,脸上却有三十来岁的风霜,浓厚如墙的粧,盖住原该无忧纯真的脸庞。手握酒瓶,满身酒气,紊乱的头发,一个没有明天,没有希望的年轻生命,狼狈地用酒洒满全身,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犹像一个疯子,双手在半空中挥舞着,双脚踢着,像是在宣泄她的不满。

年久失修的路灯,熄了,她…醉了…

此刻,她是最无忧无虑的,世上的一切,像是梦幻,带着模糊的色彩。只是,所有一切,不会因为酒醉而改变。她知道,明天一早醒来,若不是在警察局,就可能是在医院里。

只是,这一切…都是明天的事了。

初春早晨大安分局

天才刚露出肚白,警察局便热闹的很,准备巡逻,站冈的警员已着整制服,出外执行他们的责任,一个刑警正替一位只会说台语的老老阿嬷录口供,只因她的钱包今早被抢,而另一个刑警,则替年仅十七岁的犯人写口供,因为,他就是抢钱包的“犯人”。

“你说他不是抢你钱包的人?但是,你明明指着他要我追啊。”警员见犯人一出现,老老阿嬷就改了口供,正纳闷着。

“我系老胡涂,吃老看未清啦,抢我钱的人不是伊啦。”只见她笑着打哈哈说,或许老老阿嬷是见年轻人尚年轻,不忍让他因此而被抹上黑点,所以临时改了口供。

“抹要紧啦,钱包找回来就好了。”老老阿嬷说着:“伊也冻走没?”

“钱包不是他拿的,当然可以走喽。”警员怎么看不出她在袒护年轻人,无奈地说。

“紧返去,你厝耶人一定在等你喔。”老老阿嬷笑嘻嘻地走上前,摸摸年轻人的头说。

“好好做人,别辜负老阿嬷的苦心。”警员轻捶年轻人肩膀说。

年轻人似乎忘记了感情已久,楞楞的看着眼前的二人,面对着慈祥的老阿嬷,湿了眼眶,却说不出一个字。警员替年轻人解开手铐时,老老阿嬷撇见警员身后,一名身穿红衣的女子,被铐在长椅的另一头。

“她是谁?怎么会在这里?”老阿嬷好奇的问。

“你是不是要把这警局里所有的犯人都救走才欢喜?”警员见老阿嬷侧隐之心又起,开玩笑的说。

“乖孙,你搁真了解我嘛。”老阿嬷笑嘻嘻地说。

“阿嬷…,有时候犯人应该受他应有的惩罚,这是法律,这样社会才会有制序啊。”警员拍着额头,徒劳无功地解释着,只见老阿嬷微笑着,像是没有把警员的话听进去,眼神却颇怜惜地看着那名少女。

那名少女在接触到老阿嬷慈爱的眼神后立刻避开,似乎在拒绝着世界上任何关心与爱。

“她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被手铐绑着?那么可爱的查某囡啊,你也忍心…”老阿嬷边问警员边走到红衣少女的面前,突闻一阵刺鼻酒气,她连忙向后退了一步说:“查某囡啊,跟人家喝那么多酒?”

“我一个顾人怨的舞女,你难道也要救?”少女轻哼一声,抬起头语气淡漠地说。

“阿嬷,你买好菜就回去,那个女孩只是喝醉了,等一下就会有人来领回家,你放心吧。”警员见少女没礼貌,便推着老阿嬷到门外说。

“如果没人来带她回去,你来找我,我带她回去,社会上有很多坏人,你要是放她一个人,她会很可怜的。”老阿嬷担心的语气不言而喻。

这句话,传进了少女的耳朵里,只见她将头低的不能再低,却看不到任何表情。

警员送走老阿嬷后,走回警局,和另一位同事坐在桌前,拨着老阿嬷带来的橘子。

“这年头,误入歧途的年轻人还真不少,八成是受到电视影响,什么价值观都没了,文宝你说是不是,文宝?”同事看着出神的男警员说,只见那名警员似乎正在想事情出了神,没注意同事在说什么。那名送走老阿嬷的警员名叫张文宝,为人颇海派,正直,人缘也不错,只可惜长的一副老实相,对交女孩子没什么经验,所以年二十九的他,至今还是个单身汉。

同事用手在文宝面前摇了摇,他这才回神问:“干嘛?”

“你在想什么?”同事塞片橘子,口齿不清的说。

“如果你少去那种风月场所,问题少女就会少很多了。”文宝不以为意地回话说。

“冤枉啊,我是为了应酬才去的,再说,我看她们还做的挺高兴的。”

“话不能这么说,她们也都是生活所逼,才不得已这么做的。”文宝不自觉看向少女。

“老古板,时代不同了,不是只有问题家庭的小孩会下海,就连高学历的大学生,正常职业的办公室女郎还不一样,赚外快嘛,你以为那些人都是被人骗,被人卖的吗。”

“那种场所还是少去为妙,将来会有报应的。”文宝企图恐吓同事,他认为少一个无辜女孩涉入风月场所就少一个伤害。

这时,少女突然苍然一笑,虽然头很低,声很细,但二人都听见了。

“婊子,你是在笑什么?”同事见她笑的诡异,不耐烦地用力拍桌骂叫着。

少女不采。

“小康,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吧。”文宝手肘撞了下同事并说。

小康轻啧了一声,拿份报纸边走向里头边说:

“文宝,你顾一下,我要去撇大条了。”经过少女旁时,故意举起手装作打人状,少女猛地抬头向他吐口口水,文宝见状立刻上前隔开他们,小康狠瞪了少女一眼便进了厕所。

警局里的几名干员都外出去办公,只剩文宝和红衣少女。

“要不要吃个橘?”文宝拿了颗橘,走到少女身旁坐下来说。

少女撇开头不采。

文宝将橘放在二人中间,并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替她解开手铐说:

“铐手铐很痛的,没事的话,尽量别让人铐着。”

少女揉揉手腕,眼神里似乎见不到任何情感。

“清醒了点吧,要不要喝个水?”文宝问。

少女牵牵嘴角,没表示任何意见。

他替她拨开橘子,不管少女理不理采,自说自话了起来:

“那个老阿嬷,算是我捡来的吧,前年冬天,她一个人睡在公园里,我正好巡逻遇见她,那时天气很冷,我便替她买了条绵被,隔天我再去看她,她的绵被不见了,一问之下才知道,她的被子被另一个流浪汉抢走了。当时我在她的眼神里,看见不到气忿,反而有一种助人的快乐,我自己是个孤儿,一向孤单惯了,从不觉亲情可贵,直到遇见老阿嬷,她总是慈爱的微笑着,好像她有一肚子用不完的爱。”文宝将拨成两半的橘给她,少女犹豫了一会儿,便接过了橘,像是接受了他的关心。文宝继续说:

“老阿嬷说,她的家族一脉单传,儿子前年去逝后,她唯一的孙子,嫌她又老又烦,将她赶了出来,我想不透,这么慈祥和蔼的老人,为什么有人鄙弃她,更何况是自己的亲人,老阿嬷却说,现代人什么都讲求效率,吃饭要快,开车要快,走路要快,什么都得快,她跟不上,当然会被嫌。”

“所以你就接她一起住?一个无依的孤儿,一个被遗弃的老人?”她冷哼一声说:“没想到这世界还有你们这种傻蛋。”怎么她就没遇到过?

“其实人走的太快,生命也耗的快,只懂往前的人,往往不会留意人生过程里珍贵的点点滴滴。”文宝不以为意地笑说:“见你这么多次,还没见你哭过,老阿嬷影响力还蛮大的。”

“谁哭了,胡说八道。”少女扳起脸孔说。

“你不过才十七吧,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不管有什么理由,请你要珍惜保贵的青春…”不等文宝把话说完,少女淡淡地哼声说:

“别跟我说教,把善良用在我们这种女人身上,吃亏的是你。”

“我倒觉得你是个难得的好女孩。”少女眉头轻蹙,疑惑的看着文宝。

“这个村子不大,你的事我多少有耳闻,单亲家庭出身,为了好赌的父亲…”

“够了,我没时间听你说教,什么时候才要放我走?”少女不耐地打断他。

“等你父亲来就可以走了。”文宝叹了口气,又忍不住劝导她说:“他常打你?”

“你知不知道你很烦人?”少女冷冷的眸子瞪他一眼。

“对不起,是我多话了,可是我身为警务人员,家庭暴力也在我的范围之内,每次来警局接你总是又打又骂的,所以我想你可以提出保护令的,毕竟你还未成年。”

“那是打给你们看的,难道从警局接女儿回家很光采吗?家里的生计全靠我一个人,回到家,他乖的跟狗一样。”少女的语气不屑,但神情却显得有些哀凄。

文宝头一次听人这么说自己的父亲,换作是普通人,他一定再给一顿精神训话,但少女眼中,存着些许悲哀,也许她迫于极度的无奈吧,文宝想。

少女的父亲每次来警局时,总是一身酒气,蓬头垢面以及一口被槟榔汁染的通红嘴。凭他看人无数的经验,就知她一定是个被嗜赌的父亲,逼的不得不下海以唯持生计,会如此看待父亲也是情有可原,或许她还有救,想想,若不是她还懂得孝顺,大可离家出走,当个失纵少女,何必对父亲言听计从?唉…真不知该说她是孝顺还是愚孝?

只是少女一个月来警局不下二十次,天天醉倒在街上,天天在警局里过夜,见久也有感情了,就放她这么漂泊下去,文宝实在不忍心。

这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停在警局外,接着,一声声拖着木屐的沉重脚步声走近警局内,文宝知道是她的父亲来了,少女原本哀凄的脸,迅速回复老成沉静。

文宝看着少女父亲那一圈圈的脾酒肚,是少女的卖身钱养大的,他就更加无奈与心疼。

“没有用的女人,每天要我来警察局接你回去,你不觉得丢脸吗?”少女的父亲一进门,就破口大骂,如雷般的粗嗄嗓音,回荡着整个警局。

“关先生,先去签文件吧。”文宝走到少女的父亲面前说。

“歹势,每次都麻烦你。”父亲张开血红的嘴,对文宝笑着说。趁着她父亲去写文件时,文宝转身走到少女面前,从口袋里拿出一瓶推拿药水给少女,细声地说:

“这瓶药水很有用,你留着吧。”少女愣愣地看着文宝手上的药水,迟迟未有所行动,文宝索性将药水塞进她的皮包里,然后回头对她父亲说:

“关先生,如果关倩云再来警局,我们就要申请她去验伤。”

“验什么伤?我又没打她。”父亲微怒的说。

“我可没说你打她。”文宝捉他语病地说。只见她父亲一脸尴尬,文宝又说:

“验伤是我们例行公事,凡事经常出入警局太多次都要验伤,这是为了保障人民安全,谁知道她是醉倒还是被抠打,我们必须要查个明白。”

“知啦知啦,走走走…”关父不耐烦挥挥手说完,拉着关倩云转身就走。

一直伫在原地的关倩云,被父亲拉走着到大门口时,恍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文宝一眼,像是在犹豫什么,跟着便甩开父亲的手,跑回文宝面前,头低低的。

“怎么啦?有事吗?”文宝低头轻问,眼神尽是怜爱。

“也许我不会再来了,所以…”关倩云抬起头,清秀的脸庞溶和着微羞的神情,显得动人,这是文宝第一次见到关倩云如此惹人怜爱的神情,透过浓妆,彷佛看见本纯真的脸庞,他的心,刹时剧烈跳动…

“谢谢你。”关倩云说完,转身走回父亲身边。

文宝突然惊觉,自己竟在意她说不再来的话,顿时有股失落感袭上心头,原本的同情,似乎从此刻开始变质。不过他清楚明白,她犹如一只迷途羔羊,当找到回家的路,他这个牧羊者的任务就跟着结束,一旦她离开,还有再见面的可能吗?也许可以藉着查户籍的名义看看她,可万一她要是不在家呢?他总不能每天都去查户籍吧。文宝突然觉得,这一刻是如此珍贵,倘若她能接受他的建言,脱离夜生活,倘若他还有机会关心她…,文宝突然有些不舍。

“关倩云…”文宝情不禁地叫住了她。关倩云回头,睁着美丽的眸子看着他。不擅言语的他,接触到动人的眼眸,更显的言语梗塞。

“保重。”千言万语,只能化做一句话。

关倩云微笑点点头,离开了士林分局,坐上父亲的机车长扬而去。

但愿下次再见到她时,她能成为一个活泼快乐的少女,文宝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