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回神,枭白被背后之人灼热的气息突然烫了一下,只觉脖颈微微瘙痒,后背不由一僵。
“秋,秋扬?”
“我在。”
“我们走吧。”
“好。”
枭白扶额道,“那么你先放开我好么?”
方秋扬这才松开抱住她的手,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小白还想去哪看看么?”
枭白被方秋扬问的一愣,他是怎么知道,她还要去别处的呢?又见他神色平淡,应该只是无意的问问罢了,便道,“我确实有地方还要去,咱们走吧。”
京都的蓓水河,久负盛名,绿柳成荫,远有阁宇,近有画舫,向来是达官贵人,文人墨客喜欢来的地方。
而附近最有名望的建筑大抵就是那处听雨轩了。
听雨轩有三层高,黄绿相间的琉璃屋檐,朱栏殿柱,入口处有匾额楹联,龙飞凤舞的行书写“听雨轩”三字,每层楼角皆挂有六角铜铃,风过也,铃声回响。
而楼宇铃铛最妙的,则是在雨天,雨滴拍打在铜铃之上,漾出空灵婉转之音,恍恍如天乐。
听雨轩是三年前因叛国罪而处斩的魏郅源魏大将军,于先皇时期为其爱妻所建,其妻最爱雨天,所以魏郅源费尽心思寻到了这种奇特的铃铛,只为博其妻子一笑。与妻子举案齐眉也一度被传为佳话。
后将军府败落,听雨轩本是充公的,不知为何被尚书洛琛之子洛轻尘买了下来,平日里对外开放,唯有雨季时停门谢客。洛轻尘体弱多病,却每每雨天来听雨轩小住,似是缅怀故人,再加上,其已弱冠之年却仍未娶妻,以及曾差点与魏将军的女儿订亲,众人立即脑补出这样的故事:言说,洛轻尘是爱极了魏郅源的女儿,无意中发现魏郅源叛国的证据,他忠于陛下只能揭发魏郅源,却因此害得所爱之人家破人亡,他也相思成疾,为了缓解相思之苦,想尽办法留下所爱之人的一座楼阁,每每小憩于听雨轩,缅怀亡故者……
所以,洛轻尘是真的喜欢她的?
枭白和方秋扬来到蓓水旁就听有说书者这么谈起,枭白都被气笑了。她算是知道狴犴听到他引发了百年传承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了,简直莫名其妙!
洛轻尘当初接近魏郅源时,是以学习武功为由,每日去的地方也只是魏郅源练兵的习武场,能认识枭白,也是因为魏郅源是在习武场训练枭白的。习武场大多是十几二十岁的兵,这么一看,也就只有洛轻尘和枭白年龄相仿了,一来二去两人也算熟识了。
洛轻尘是突然向枭白求亲的。倒是吓了枭白一跳,就算她心智再怎么成熟,对男女之事还是一窍不通的,只能去问魏郅源的意见,魏郅源想,他深受帝王顾忌,恐怕以后敢来求娶他女儿的人也不会有了,倒不如抓住这个“准女婿”,而且洛轻尘的父亲是尚书大人,在皇帝面前颇能言,说不定能因此让魏府少受点罪。虽然女儿现在才十二岁,也不妨先定个亲?
枭白听爹爹说,和洛轻尘订亲或能使魏将军府好过一点,当即便同意了。
可枭白的爽快让魏郅源更为心酸,自己的女儿太过懂事了啊……不过洛轻尘也算是一表人才,武功又好,应是不会亏待自己女儿的。
可谁知,洛轻尘向枭白求亲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为了向天下人证明他是魏郅源信任的人,这样交出魏郅源通敌叛国的“证据”时更有说服力。
枭白叹口气,时也,命也,如今她侥幸不死,是时候把欠她的统统还回来了。
转身来到听雨轩,目光冷冷的盯着楼阁之上。方秋扬默默的走到她身旁捉住她的手,果然,好凉,似冰块一样。方秋扬一直注视着枭白,自然知道枭白与洛轻尘之间的种种,那段时间,洛轻尘对枭白也是百般示好,就算知道枭白对感情之事很迟钝,方秋扬还是不敢肯定,枭白是喜欢洛轻尘的么?听到这些,她心软了么?她,会放弃报仇么?
方秋扬努力温暖枭白的手掌,他在等,在等枭白的决定,就算他心思惶惶,他担心害怕,他明明才走进她的世界,她便彻底从人间失去了踪影,他恨不得将她囚禁起来,让她接受他的好,可他明白,那不是她想要的,他也尊重她的选择。
感觉到掌心一点一点传来的温度,枭白转头,发现方秋扬两只手包裹着自己的手掌,将其放在他的唇边,低垂着双眸,那样虔诚,似是在捧着什么珍宝一样。枭白愣了愣,想要抽手,却被紧紧攥住。
方秋扬认真的看着她,道,“凉,我帮你暖暖。”
忽地,方秋扬松开枭白的手,枭白立刻将手蜷起来放在背后,却听他道,“来,给我另一只。”
枭白低下头,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秋扬,你,不用对我这么好。”
方秋扬无声笑笑,主动捉起她的另一只手,道,“我只是想对你好罢了。”
蝶翼般的睫毛眨了眨,枭白又道,“可是,我是个坏人啊,而且正打算干坏事呢。”
“哦?那么小白想干什么坏事,需要我帮忙么?”
枭白脸色红了起来,悄悄瞟了方秋扬一眼,发现他脸上毫无戏谑之色,一如既往的认真真诚,囔囔道,“我想把这听雨轩毁了,还不想被人发现。”
方秋扬挑了挑眉毛,这么说,小白不是在考虑原谅洛轻尘的事,而是考虑怎么不动声色做坏事啊。道,“我能知道理由么?”
枭白深吸一口气,“这听雨轩是我爹爹建给我娘亲听雨用的,如今我爹爹娘亲都不在了,又不用来听雨声,名不副实的东西,我想要毁掉。”
因为是名不副实的东西,还是因为旧迹虽在,人已难寻,还被仇人霸占着,不想看着徒增伤心呢?
不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枭白想要毁掉它。
方秋扬点点头,对枭白道,“你站远一点,小心别伤着你了。等着。”
白色的影子一闪便不见了踪影,等枭白回过神来,面前的听雨轩已经碎了大半。很快,方秋扬便回来了,对枭白道,“我们走吧,不多时,就会有人来看这里发生什么了。”
却见枭白一点也不紧张,反而一下蹦了起来,冲到方秋扬面前,亮着眼睛道,“秋扬,秋扬,你是怎么做到的?好厉害,谁教你的武功啊。”
“是我父亲教的。”方秋扬有些无奈的看着她,“你家的东西,你不心疼?”
枭白粲然一笑,“可是我让你毁了它的,既然我决定毁掉它,就不会为它心疼。我所决定的事,也从来不会动摇。”
“那我是不是做了多余的事了?”看着这般坚定的枭白,方秋扬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六角铜铃,“你若是决定不要了的话,就由我收藏好了。”
“这是,楼角上的铜铃?”说着,便要去抓,却被方秋扬一下子收了起来,淡淡道,“你不是决定抛弃,不心疼的么?”
枭白鼓着脸嘟起嘴巴,“那是……那是……”
方秋扬喜欢她,又怎么受得了她委屈的表情呢?何况委屈的时候也这么可爱,别开脸掩饰自己的失态,一边将铃铛递给枭白,“给,本就是打算送你的。”
整理好表情,将拿着铃铛一脸欣喜的枭白横抱起来,运起轻功,“有人来了,我们先走。”
先是九门提督,又是京都府尹,围着听雨轩的残垣四处勘察,除了作为基石的柱子碎成粉末外,并没有别的什么异常。可是谁能将这么多的石柱一下子打碎成粉末呢?众人陷入思索。这时有人看到远处有一身着浅衣身量单薄的人影,京都府尹立即朝那人喊道,“洛公子。”
洛轻尘朝他点点头,问,“这是怎么回事?”
“听雨轩突然坍塌了,我们发现作为基石的石柱碎成粉末,似是被人用内劲一下子打碎的。”
洛轻尘心突然一紧,“被人一下子打碎?”可是石柱有六根之多啊,这人内力是有多遒劲,或是说,这人有多拼命……
凄凄一笑,“可是没有伤亡?”
府尹大人道,“确实没有伤亡。”
“那便好。”果然是她的作风。
洛轻尘又道,“众位大人辛苦了,这毕竟是我家的私人财产,也算是我与别人的私人恩怨,还是请诸位大人当成听雨轩年久失修,造成的意外才好。”
府尹大人呆了呆,私人恩怨?洛公子为人和善,又体弱多病,什么时候和这么恐怖的人有了恩怨?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官的道理还是要明了的,既然人家都不想让他管了,他又何必多事呢?便道,“那公子自己小心,我们先告辞。”
“大人慢走。”
围观的人渐渐散去,洛轻尘独自走向废墟之中,对随侍的小厮道,“去,买坛酒来。”
小厮慌忙道,“公子,您的身体不适合饮酒啊。”
洛轻尘冷冷一瞥,“究竟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也敢来质疑我的话,快去。”
“是……”
洛轻尘就这么站在那里,直到暮色降临,直到远处人家亮起灯火,炊烟直上。洛轻尘抚着心口,喃喃道,“枭白,是你么?你回来了啊……”
是的,听到听雨轩被毁,洛轻尘第一个反应就是枭白回来了,毕竟魏郅源一脉除了枭白都被抄斩,魏氏一族皆被流放,会在意听雨轩的人,也唯有枭白了。虽然他也听说,枭白已经被派去暗杀的人杀死了,可他还是觉得枭白并没有死,或是说,他私心里不想她死。
面前闪过她的模样,十二岁的少女,本该是妆扮妍妍,围着长辈撒娇的时候,她却随着魏郅源在习武场承受烈日炎炎,做着成年人负荷的训练。
本来他只是听父亲的话,拜魏郅源之下习武,接近魏枭白,可不知不觉竟真的被她吸引。
虽然总是受伤骨折,动辄在床上躺十天半个月,却从不喊痛,每次在习武场打招呼时都是笑着的。
后来父亲要求他向枭白提亲,他虽然不明就里,却也没有一点不情愿。因为相处久了便知道,枭白与别的女子不同,和她在一起,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再到后来……
父亲突然在朝堂上说,他无意间找到了魏将军通敌叛国的证据,虽然魏将军是未来的岳丈,但他忠于楸国王室,选择大义灭亲。他完全呆住了,这时他的父亲洛琛才对他说,他本来就是打的这个主意,皇帝忌惮魏郅源已久,帮其除此祸患,才能得到重用。
所以,那些所谓的证据是假的也无妨。
所以,让洛轻尘去接近魏枭白就是为了增加可信度。
可是最后,他并没有反对父亲的做法,没有站出来为枭白讲一句话……
假如之前可以说他不知情,后来,他便彻底成了帮凶,因为在枭白与自己父亲之间,他选择了亲人。
却将她的至亲至爱送上了断头台。
一切都只是做戏,他却在最后才知道自己是戏子。假如一切都能重来的话,或许他依旧是父亲的帮凶,但他定不会任由自己的心沉沦。
那一天,他看着被枭白火烧的京都,闭上眼睛,希望她能就此消气,就此燃尽所有他压在心头的罪孽。
可直到大火熄灭,直到没有了魏氏一族的京都再次迎来黎明,洛轻尘才知道,火焰或许可以燃尽一切罪恶,却终不能给自己带来救赎。
每每入夜,他总能听到那个从不喊痛的女子对他泪涕,为何要置她于死地。之后,他便一病不起,连内力也在病痛中散尽。而他的父亲,却得到皇帝重用,每天笑呵呵,连皱纹都少了点。
犹记得求亲之后的一天,两人如常切磋武艺,枭白难得的被他打败,一脸愤愤不平。
他笑着对她道,“你希望未来的夫君比你弱?”
想都不想,枭白反驳道,“当然不是!”
“那你跟我较什么劲啊,难道,你另有心仪的人?”
只见枭白咬唇,“心仪的人是没有……你是,真的喜欢我么?”
他道,“当然。”
却听她言,“好吧,我试试……”
后面的话,洛轻尘没听清,却能想象的到,她想表达的是,我也心仪你看看。
他知道她还没喜欢上他,所以他努力想要她喜欢。
可是现在,他倒希望她没有喜欢上他,这么的话她就能少恨自己一点了吧……
去买酒的小厮终于把酒拿了过来,洛轻尘一把接过,仰头狂灌。
雨恰此时来临,淅沥沥的击打着破碎的基石,有些滴落在六角铜铃上,发出空灵的回响。
他曾多次在此留宿,希望能够减轻压在自己心头的负罪感。
如今,这应是他最后一次在此,醉卧听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