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刻意去恨他,就像他的本意一定不是伤害我,但伤害了便是伤害,而我也不会因对他的恨意感到自责。
人,大概都是如此。
阴暗当前,其他的一切,都是虚夸,让人连想碰触的欲望都没有了,我是在污浊中挣扎的人,惹上了一身污垢,却找不到清洗心灵的泉水,可是我想,我还在挣扎。
那个男人一直站在那里,仿佛已与那烂漫得过分的彼岸花融为一体,我曾经用过无数个三年想要靠近他,但无论我怎么走,都走不到他的身边,都无法靠近那如火的彼岸花,但只要我轻轻转身,便又到了黄泉入口,而这里,并非地狱,并非通向轮回。
我在想,如果可以,我是否真的会动手杀了他?
那个女人的出现不是意外,却让我觉得意料之中的意外,因为在她的眉清目秀下,似乎藏着一颗也是一样清凉的心,我稍稍犹豫,只是稍稍。
“姑娘,跟我来。”我的声音不知是否如旁人所言,那么冰冷,但她确是微微一愣,方才点头。
跟我走,走到一个无法回头的深渊。
我静静走在前面,她缓缓跟在后面,周围是看不清的黑暗,因为那毕竟是黑暗。
殇濯说,等到了一千个,我就可以离开这里,摆脱这些看不清的黑暗,和我心底的凄凉。
可是一千个哪,究竟有多遥远?
我不知晓,却在猛然回头间,觉出些滋味来,若细细算来,我该是,快要离开了。
离开了这里,又将去哪里?
“我们可以走得慢些吗?”身后传来女子怯怯的声音,带着丝颤抖。
我却没有放缓脚步,因为有些路,无论走得多慢,都会很快走到尽头,就像此刻我走着的这条路,当然,这也是身后那位姑娘在走的路。
“也许苏郎快来了,我想等等他。”许是见我没有回应,女子再次开口,惴惴不安的感觉,像是在解释什么,其实这根本没有必要。
“他不会来了。”不知为何,我竟开口说话了。
“不会的,苏郎应该也喝下了那碗酒——”有些着急地解释,这是在安慰自己,只是安慰。
“应该?”太多的相似和无畏,我已经猜出了过程。
“恩,那里面有断肠散——”愈来愈低的声音,女子低下了头。
“谁下的呢?”微微冷笑,断肠散,又是断肠散。
“是苏郎亲手下的毒——”稍作停顿,女子低声回应,她还知道,那是毒,那个男子所下的毒。
“你看他喝下了?”不知为何,我竟放缓了步子。
“没有,可是苏郎该是会喝的——”她抬头看了看前方,然后猛地顿住,“呀,前面是彼岸花——”
我随着她的声音抬头,嘴角再度上勾,是了,那里便是地狱唯一的色彩,亦是那个男子的栖身之处。
“我们走错了呀——”她踮着脚尖惊呼,语气中有意外,还有淡淡的谴责,“彼岸花开在奈何桥的对岸,我们不该走到这里的——”
“是呀,我们不该走到这里”,我微微眯着眼睛,看着那热烈的、仿佛近在咫尺的火红,“可我们确是走到了这里。”
“黄泉的引者也会记错路呀?”她微微一笑,像是在嘲弄我的粗心,但我知道,她只是觉得欣喜,因为她以为,她可以再慢一点,可以在回去的路上,遇到那个不可能遇到的人。
“我从来没说,我是黄泉的引者”,我终于转过身,对着她,背对着那一片火红。
“你不是引者?那你为何会来接我转世?”女子后退一步,有些疑惑地看我。
“我没有接你转世,我是在帮你,跳过轮回。”我浅笑,不知我此刻的神情是否显得太过诡异。
意料之中,她瞪大眼睛看我,带着些不置信,带着些恐惧,还有,我看不懂的情绪。
“你——不要骗我——你并不像坏人,你笑起来其实——很好看——”她喃喃开口,让我微愣了愣。
收起面上表情,我险些伸手去碰触自己的面颊,原来还有人会相信我,说我不像坏人,说我在笑着的时候,好看。
“你是坏人?”眼中恐惧更深,她又后退了几步。
“不要再退了,你的身后是深渊。”我开口提醒,我记得曾说过,这是一条不归路。
她猛地转身,身子微微摇晃,最后站稳,低头看着脚下,在黑暗中,脸色愈来愈苍白。
我上前几步,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眼中已没有丝毫波澜:“看到了吗?这是十步鬼死渊,走错了黄泉路的鬼魂,若是后退十步,便会掉入其中,永世不得翻身。”
她的面色又白了几分,眼神定格在脚下咆哮的鬼魂,那里是地狱中的地狱。
“不可以走,回头路?”她缓缓抬头,苍白的面容使她看起来有些别样的动人。
“黄泉路从来都是如此。”我点头,只是看着她。
“这不是黄泉路——”找寻着安慰自己的借口,她想要辩解,却被我打断。
“在地狱,哪里都是黄泉路。”不过只有一条路,是通往彼岸的。
良久的沉默,她的目光已不敢看向下方,而我在等,等她开口,问我一个问题。
“苏郎不会走上这条路的,对不对?”她终于开口,却不是意料中的问题。
“他不会来,即使来了,也不会走上这条路。”我张了张口,只给出这个答案。
抬起头,向来时路看去,这条路呀,只有遭遇背叛的女子,才会踏上啊,只是你不知晓罢了。
她突然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从容地迈开步子,向着彼岸花,抑或向着心中的某一处希望,我微微有些吃惊,快步跟上。
“前面,可以见到彼岸花吗?”她转头看我,面上竟带着浅浅笑意。
“谁都触不到彼岸花,那里,咫尺天涯。”我加快步子,走在她稍前的地方,做好引路的本职。
“那么,我们要去哪里呢?”她歪了歪头,已看不出任何恐惧。
“人世。”去见那个熟悉,却又陌生的你在等的人。
“鬼魂怎么可以回到阳间?”她微低着头,像是在思索什么。
“走这条路,便可以。”我只看向前方,大概快到了,即使是不归路,也终有尽头。
“去做什么呢?”她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有些遥远。
“见你想见的人,见你不想见的事。”我看向她,看她果然抬起头,看她眼中闪过光芒。
不再言语,各怀心事,直到我顿了顿脚步:“到了。”
她也停下,打量着四周,然后有些茫然地看我。
“那里,倘若他愿见你,便能见得,倘若不愿,你只是一缕孤魂。”我抬手,指尖指向黑暗中的某处,只见半空中如涟漪般慢慢荡开,那里,真的是人世,却再也不是曾经的那个人世。
外面的日光有些恍惚,略微抬头,便觉得灼人的疼痛,站在一家客栈的房檐下,我尽量避着外面让人炫目的日光,思绪也有些纷乱了。
那个穿着黑衣的女子,我记得她笑起来的样子,其实很好看,可是,她不是黄泉的引者,她是,坏人。
她说,黄泉没有回头路,所以我只能强迫着自己往前,还好,苏郎不会走上这条路。
这里是人世,那么苏郎呢?
他已经转世了,还是,尚在人世?
看着路人的匆忙,看着黯然飘荡的自己,我要去找苏郎的,在与不在,或生或死,我都要找到他。
只是现在尚是白日,我不敢随意走动,只得慢慢等着,慢慢想着。
见我想见的人,见我不想见的事?
那个女子究竟在说什么?有些疑惑,有些迷茫。
街上出现了好些人,我不敢上前,只是在檐下观望着,再看这世间,总觉得有什么不同了。
“哎——哎——包打听——可是又出事了?”一个男子粗犷的声音响起,我忍不住望过去,那是一个人高马大的中年汉子,在拉着一个瘦小的男子。
“快别问啦,我看这事儿真是邪了门了”,个子矮小的男子挣开汉子的束缚,拍了拍自己的衣袖,满面的愁容,“听说旁边那个镇上也死了人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人哪有无缘无故死的,还都是些年轻的汉子——”
“诶,我可听说两人死的时候都是下着倾盆大雨呢,看来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不知谁,凑着热闹插了一句。
“呀,这事儿可真是奇了,衙门可有说什么?”另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也凑了过来。
“衙门能说什么?这案子,真是一点儿线索都没有,要我说,十有八九是闹鬼了!”小个子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息着。
“这话可不能乱说,这世间哪有什么鬼?”之前的汉子显然不相信小个子男子的措辞,“我看是冤家干的,这为人处世,哪能没有个仇家?”
小个子男子还想说什么,却被那书生拉了拉衣袖。
“那两人的尸体,可还都在衙门?”书生低声开口,目光有些游离地看向四周。
“这是自然,案子还未结,哪敢把尸体处理了?”这人果然叫包打听啊,竟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哎——这案子也确实怪异了些,你说怎么就死成那个样子了?”人群中,不知是谁感叹了一句。
“你见过死者的样子?我只听人说,那两人死得诡异,却是未曾得见。”书生又开了口,向着感叹的那人询问。
“那你是没见着呀,简直比七窍流血还要恐怖,那眼睛睁得跟核桃那么大,显然是被吓死的!还有那脸,铁青铁青的,我还从没见过刚死的人,脸色这么吓人的!”像是来了兴致,那男子开始了描述。
“这位兄台是如何知晓的?”书生兴致更浓,索性缠着那人问个清楚。
“哎呀哎呀,你们怎么还敢说这些啊?小心那恶鬼缠着你们——”包打听一边唏嘘着,一边钻出了人群,再一看,早已闪得没茉儿了。
“这人真是,净信些鬼神之说——”那个高大汉子见包打听走了,嘀咕了一句,便也离开了人群。
众人三三两两便讨论着什么,也都散了,只留下那书生缠着方才那人不放。
看来这镇上又出了命案,不知又是哪家白布遮天,当时自己不也是毅然饮下那碗毒酒吗?那么苏郎呢?他是否也走了?
难道方才他们所说的那二人中,便是有我的苏郎?
天上太阳依旧热烈,我却有些按捺不住,沿着房檐缓缓移动,偶尔碰触到灼热的日光,便是钻心的疼痛,还好,只是疼痛罢了。
远远地看见一女子,手持纸伞走在大街上,那方向,正是与我寻苏郎的方向一样,但,太远了,如此过去,只怕要伤了自己,但,若是如此前行,还不知能走到何处。
我咬紧牙关,身子漂浮着向那女子移去,没有预想的灼热,我抬起头,原来正是方才那个书生撑一把纸伞,从此处经过,有些感激地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向我,只是依旧自顾自地走着,哦,我记得了,此刻我只是一缕孤魂,他是看不到我的呀。
没有丝毫重量的身子便随着那纸伞、那男子,缓慢游移着。
“不知苏郎可还在呢。”无意识的,我顺着那条熟悉的道路望去,喃喃自语。
真是好巧,书生要去的地方竟是苏郎的府邸,见书生与苏府的门丁谈吐自如,想来他与苏郎该是关系匪浅。
伞被那书生收了去,我便立在墙后的阴凉处,看着书生跟着家丁往院中走去,我只好沿着院墙的阴影缓缓移动,这里是苏府,这是我第一次进到苏府呢,从前我也只是敢站在府外远远地望向这里,是呀,我曾经奢望自己可以被八抬大轿、行正门抬入苏府,但那只是奢望,说到此处便要提及我的往生。
我唤作赵紫衣。
想曾经,夜浅镇只是一个平静且平淡的小镇,但也不乏多处花楼,我五岁时便被寻梦阁的老鸨买回了阁中,平日做些端茶递水的粗活儿,即使及笄之后,因着容貌的平凡,老鸨也未曾提及要我接客,我便只安心做着自己的活计,直到那一日,我还在一间客房弯腰擦着地板,便突然听见一个低沉的男声:“姑娘,也在这阁中?”
我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擦了擦额间的细汗,有些语无伦次地开口:“我不是——我只是——只是打扫的丫头——”
那人便笑了,那笑如春风,袭进心中,而我突然间便不那么紧张了,那笑真好看,我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笑容。
“姑娘不必紧张,在下只是路过此处,见姑娘一人在此——”他稍稍顿了顿,像是在打量四周,“不知姑娘可否陪在下闲谈片刻?”
听了此话,我更是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作答,但无意识地我竟然点了头。
后来我方才知晓,他姓苏,在夜浅镇算是大户人家。
后来我方才知晓,原来他早已有了妻室。
后来,每每当我望向他的府邸,都会莫名地自卑,我想,我并不想要什么,只要这样,远远地看着他。
但是有一日,他突然来寻梦阁找我,说他想与我双宿双飞,但苦于家中反对,若是有来世,定然与我结永世之缘。
眼中闪现的光芒,在下一瞬,暗淡。
可是,那是来世,而我,只在今生。
那是第几次他痛苦万分地来到寻梦阁,手中却端着一盏酒,他突然便说,那酒里面下了断肠草,他还声声问我,可愿与他共赴黄泉。
我愣愣点头,取出两只瓷碗,斟满了酒,看着他一如当初的面庞,我浅笑,那么,黄泉路上再见罢。
还未等他开口,我已端起其中一碗,一饮而尽,即使是剧毒,我也甘之若饴。
可是苏郎,你在哪里?
黄泉路上多寂寞,黑暗中,我却看不到熟悉的你。
原来黄泉路上,我都再也遇不到你。
回过神,我终究有些心绪荡漾,因为这里便是苏府,便是你一直存在的地方,但这里是你的家,却不是我的,而我的家,又在何处?